第5章 不相识

01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明月觉得,古人诚不欺她。

她本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却没想绝处逢生,既不用死,也不必再杀人了。

在庄子里,她种菜、织布、挖地,闲暇时同伙伴唠嗑八卦,还学会玩牌了。

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已觉得很满足,很幸福。

她虽然已很满足,很幸福,夜里却依然睡不好觉。

自十岁以后,她从未睡过一次好觉。杀手就像是独行丛林里的野兽,敏锐而谨慎,任何风草动都会惊动她。然而,素日里便是浅睡一两个时辰,她也能很快恢复精力,现在即便闭目片刻,她的心也总是悬着,隐隐担忧着什么。

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倒是清楚得很——她担忧柳寒蝉。

她不杀他,自然会有别人去杀他,若那人也杀不了他,还会有更多的人去杀他,而救他的方法只有一个——查清楚谁要杀他,再杀了那个人!

这对明月来说难于登天。

只因“七杀”是个很有枝叶涵养的组织,从不过问雇主身份来历,而雇主也绝不会露面,他们虽达成交易,却从不认识彼此。

柳寒蝉,你离开了么?

柳寒蝉,你还活着么?

柳寒蝉,你一定要活着!

02

庄子里的人若无上头批准,绝不能离开此地一步,但大部分人也不想离开,能在此地颐养天年,他们已很满足。

明月向庄子的管家申请外出几日,管家说要先禀报上头,没想到第二日一早便来了信,准她出庄去。

她离开庄子时,管家给了她一顶斗笠:“把眼罩摘了,太惹人注目。”

明月一个人出了庄子,但她知道有人暗中跟着她,这些人,当然是“七杀” 的人。

这些年来,随着“七杀”动作越大,江湖盟会已开始加大追查力度,“七杀”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所以这些人一则是为防止她逃跑,二则是若她被盟会的人抓住,他们可在暗处瞬间将她击毙,不留活口。

林中有间小小的茅屋,屋前有两三株梅树,屋后有一条清溪。

明月隐在一丛修竹后看了许久,从清晨到日暮,她才确定屋里没有人。

他不在家?他会去哪里?是逃走了,还是……

回过神来时,她已行至篱笆外,木门斑驳,没有上锁。

她推门而入,小小的院子干净而整齐,橱柜里码着干净得碗筷,灶台一丝灰尘也无。

她来到屋中,屋中只有一榻、一案、一椅,榻上床褥叠得整齐,本来零零散散的书籍被整理得规规矩矩,摆在书案上。屋子虽小,却干净明亮,似有人特意洒扫过。

明月已知道这个人是谁,因为她已来了,正俏生生站在门口,定定看着她。

“你是?”那女子疑惑地看向她,一脸惊讶。

来人正是谢玉香。除了她,谁还会来打扫这无人居住的空屋子?

明月隔着薄纱,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影:“是我。”

谢玉香愣了愣,旋即忍不住叫道:“你是依人?”

她环视一眼屋内,见屋内再无别人,遂快步行至明月跟前,略带急促地道:“你知不知道柳大哥去哪里了?”

明月摇头:“我不知道。”

谢玉香蓦然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会不知道?”

明月淡淡反问:“我怎么会知道?”

谢玉香愈发急促:“你怎么会不知道,柳大哥在你离开几日后就不见了……”

明月心下一沉,正色道:“你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谢玉香道:“是你离开三日后。”

她发现柳寒蝉不见那日,是在明月离开三日后。她虽不是日日来拜访柳寒蝉,却日日都关注着他的生活,当她得知明月已离开时,不禁喜从中来,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去拜访柳寒蝉那日是几月初几她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是明月离开第三日后,她暗搓搓在村中、镇上、山里寻了个遍,皆不见柳寒蝉的身影。

她一面担忧着急,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又没有法子,整日饱受相思折磨之苦,不到半月,人已足足瘦了一圈。

她每日得闲时便来此处洒扫,看着屋子干净明亮,就好像主人马上就会回来似的。

今日撞见明月,她竟像看见柳寒蝉本人一般,又兴奋,又难过。

“人与人之间,原来则聚,缘去则散,就像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枝头花朵开了又谢,这是也谁没法子控制的事。缘既已尽,又何须记挂。”

明月说完这句话便走了,也不知这句话是说给谢玉香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03

身于暗夜,心向光明。

明月本就是这样的人,她杀过许多人,手上沾了洗不干净的血,她背负罪孽行走刀尖,也背负着罪孽热爱世间。

她看过初升的金阳,看过西沉的月亮,她听过春天的雨,赏过夏季的荷,她吃过刚出炉的肉包子,也吃过热腾腾的牛肉面……这些看来寻常的事物,却是她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但只要她活着,就会不断有人死去。

有的人天生邪恶,有的人天生慈悲,除却大善大恶之外,更多人的善恶则是由后天经历和环境决定,但无可否认的是,人性本自私。

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老人小孩,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甚至有人为谋取更多利益,不惜伤害别人。

人类的发展,都是为了利益。

而谋取利益的目的,只为让自己活得美好。

为自己谋利有错吗?没有。但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压榨、剥削别人,就是错。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去剥夺别人的性命,我错了吗?

明月无数次想起这个问题,但这个念头一浮上来她就极力将它压下去。这个问题令她痛苦,她从不愿去想痛苦的事,只好装作它不存在。

明月居住的小院里有三四株枫树,秋霜过后,枫叶红得透彻。

近日接到管家通知,要押送几车货物进城去,明月也是押送人之一。

天蒙蒙亮时,车已在路上,明月坐在装货物的车板上,戴着一顶斗笠,斗笠低低压下,遮住了她的眉眼。

行了三四日的路,车子驶入城门,在官道上七怪八绕,驶入一条小巷,从角门后进了赵府。方进府内,就已有一名小厮接了账单,前去禀赵员外,四五名婢女领着他们前去檐下喝茶歇气,小厮们则留下搬运货物。

明月喝了碗凉茶,背靠柱子,双手环抱胸前,别人同她说话,她也只是点头摇头,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她并不是不喜欢说话,但自打柳寒蝉失踪后,她只觉这世上一切,事事都索然无味。

她的目光遥遥落在货车上,小厮们从车上卸下物资,一袋一袋搬走,现在还剩下四五车。

一个圆头圆耳的小厮扛了一口袋银霜炭,匆匆向前走,忽地被脚下一根横斜的枯枝绊住,圆圆的身子一个趔趄,只听他“哎哟”一声,眼见就要撞上前一个人,一只干枯却修长的手扶住了他。

小厮堪堪站住,圆圆眼睛眯成一条缝:“多谢,多谢。”

明月的目光顿在那只手上,她心下一动,正要看向那人的脸时,那人已转过身,走进人群中去了。

明月情不自禁追出去,此时那人正从货车上搬下两袋米来,一转身就见一人挡在身前,他道:“干什么?”

明月盯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极普通的脸,普通到走在人群里绝不会惹人多看两眼,他的皮肤不白也不黑,嘴巴不大也不小,既不丑陋,也不漂亮,毫无可取之处。一双眼睛半阖着,像没睡醒似的。

不是柳寒蝉。

柳寒蝉肤色白皙,眉目清俊,尤其是那一双又黑,又深邃的眸子,时而如幽深的冷潭,时而如浩瀚的夜空,真真好看煞。

等等!

她蓦然看向那人,一字一句道:“你睁开眼。”

那人愣了愣,旋即道:“你是不是赵员外?”

明月没说话。

那人又问:“你是不是我债主?”

明月没说话。

那人又道:“既然你不是赵员外,也不是我的债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说这句话时,他已扛着两袋米擦着明月过去。

明月反手便去抓他的手,那人虽扛着米袋,身手却很灵活,他蓦然转身,手腕一翻,五指伸展,“啪”的一声,两掌相击,一股强大的内力将两人击得各自退出几步,男人伸出手臂,堪堪接住空中落下的米袋。

这人会武功,且内力深厚绝不是在她之下,绝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柳寒蝉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可是……

她看向那只修如梅骨的手,竟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像那只给他煎药,给她洗头的手,她绝不会认错的!

待她回过神来时,那人已走远了。

明月被管家训了一顿。

只因她此次冒然在外人跟前动手,极其容易暴露身份,对杀手来说,暴露身份是致命倏忽。况且近几年江湖盟会追得紧,势必要步步小心,事事谨慎。

管家一顿唾沫星子训完后,见她垂着脸,也不吱个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遂板着脸道:“此次回去,你甭想再出来了!”

管家离开后,明月才回过神,身手抹去脸上的唾沫星子,回院子歇息了。

虽说同是杀手,但到底男女有别,明月被分派到西南角一间小院里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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