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耻大辱。
这绝对是桓千蘅一生当中不可磨灭的奇耻大辱。桓千蘅自从床上下来便一直黑着脸,如涌动不止即将喷发的火山。
凌雅之微微张着嘴巴,嘴唇轻轻颤抖着,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半晌,他磕磕绊绊吐出一句话:“桓兄你莫非是...雌雄同体?”
桓千蘅脸上都能滴出墨汁来了,冷声道:“凌雅之,你想死就直说。”
“不敢,不敢,我还想多活两年。”凌雅之的目光从桓千蘅的脸上慢慢下移,落在他脖颈上的凸起处。桓千蘅摸了摸喉咙,似乎是有些不太舒服,坐下来倒了杯茶水慢慢喝着。喉结因纤瘦而十分明显,随吞咽而上下滑动。
凌雅之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微微抽动着,道:“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桓千蘅扬起头,深深呼吸,把满腹满腔想打人的冲动平复下去,道:“易容换声皆是我玄音谷看家本事,你这等孤陋寡闻的宵小是不会懂的。”
凌雅之被揶揄地一时语塞,摇了摇扇子缓解尴尬,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是......”
桓千蘅追魂钉一般的目光甩来,凌雅之瞬间换了个正经话题:“咳咳,桓兄,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太子可都追到头上来了,看这架势,必然不会放过你啊。”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桓千蘅一手撑着下颚,一手漫无目的地在桌上画着圈,“你和我一同出现在桃花源,后杀了太子手下那么多人,如今又窝藏我这个逃犯,你不觉得你很快就要摊上大事了么?”
凌雅之很配合地挂上一脸忧色,凑近过来,低声道:“你瞧,就说你是我命中的天魔星,一沾上你准没好事。我若真摊上什么事了,你可得负责。”
桓千蘅觉得面前这个人脸皮越发厚了,这张脸皮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铜筋铁骨刀枪不入,瞟了他一眼,道:“既然知道没好事,还不离我远一点?”
“此言差矣,小爷我岂是这等贪生怕死之人?”凌雅之又换了一副笑嘻嘻的面孔,“不过说真的,你打算怎么办呢?”
桓千蘅转动了一下肩膀,道:“我的伤已好了许多,等你处理完你的事便可去盘古山。不过....今天是六月几日?”
话锋转得有些迅速,凌雅之愣了愣,道:“六月十九,怎么了?”
桓千蘅掐指算了算日子,道:“似乎是明天。”
凌雅之一头雾水:“什么明天?”
桓千蘅讳莫如深,掀开窗帘望着外面晨光明媚的碧落天穹,道:“我今晚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凌雅之绕到他身边,“现在太子说不定正满城找你,什么了不得的事要你这个节骨眼上跑出去?”
桓千蘅偏过头望着他,狐眸沉色若凝墨,唇角微扬,顿生几分狡黠。他道:“若我不想,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找到我。”
这话并非托大之辞。说来几分惭愧,他这满身的伤痕,与太子岌岌可危的关系,以及失去了陪伴自己多年的,如弟弟一般的楚帆,这些虽不是他的本意,但却不得不的承认,一切都是自找的。
师门曾有教诲,刺客无心。倘若有朝一日心怀牵挂,必定后患无穷。这字字箴言待到全然理解之时,为时晚矣。
凌雅之道:“我反对。”
“哦。”桓千蘅根本不搭他的茬,兀自走开了。
桓千蘅想去做的事,即使是凌雅之百般反对亦没有用处。他叫张小道上街买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将凌雅之赶了出去,一个人闷头在屋里神秘兮兮地捣鼓了一个下午。
入夜后,他一人在房中,对镜解衣,露出缠绕层层的绷带。这几日,他几乎是闭眼换药,没有一日好生看过自己惨不忍睹的伤口。
而今伤处已然结痂,慢慢解下绷带,从脖颈,到双臂,再到后背,全是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刀口,结成了褐红色的痂。
轻轻触碰一下,还有拉扯紧绷的异样感,有些地方,亦还未全然消肿,像极了千万条蠕动的蜈蚣附着在骨肉之上。
这副身子是没法看了,桓千蘅刚刚拿出药膏,忽然门响,凌雅之这厮门都不敲就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桓千蘅立刻披上衣服,遮住了身躯,怒道:“我换药你进来做什么?”
凌雅之实在受不了好奇之心,便想瞧瞧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谁知一开门就看见了他布满伤口的身子。
从城外把他救回来那日,凌雅之便看过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为他包扎时弄得满手是血,除了血和绽开的皮肉似乎什么都看不见。桓千蘅也是能忍,从那之后坚持自己咬着牙换药也不让他帮忙,这么多天从未见他喊过一句疼。
真是一个难啃的倔骨头。凌雅之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拿过药膏,道:“还忌讳什么啊,把衣服脱了,我给你上药。”
“用不着,我自己有手。”桓千蘅伸手便夺,凌雅之闪身而过,两人又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拳脚功夫。桓千蘅也没真想与他动真格,最终被凌雅之握住手腕,一手将他披在身上的亵衣给拽了下来。
一瞬间,凌雅之睁大了眼。桓千蘅的身上,新伤旧伤数都数不清,到处是颜色深浅不一形状各不相同的疤痕。最重的一道在脊背上,从肩胛骨纵深贯穿至腰间,可谓是从上到下没有一块好地儿。
“看够了没?”桓千蘅瞪了他一眼,趁他发愣之际抢回了亵衣。
凌雅之制止他穿衣的手,带着一丝怜意,浅声道:“我给你上药。”
“不....”
“不要再说不用了,你后背也有伤,自己拧着脖子上药不方便。”凌雅之又强势起来,不由分说抓着桓千蘅的身子转了个身,背对自己。看着那些已经愈合的触目惊心的伤痕,他道:“这些.....都是怎么弄的?”
桓千蘅淡然道:“被人砍的呗。”
“疼不疼?”
桓千蘅在镜子里瞧见身后的人眉头久久未能舒展,他沉默片刻,道:“净问些废话,我砍你一刀你试试疼不疼。”
凌雅之无声地叹了口气,从药瓶中舀出一些凉凉的药膏,放在手心搓热捻化,轻柔地覆在了桓千蘅的伤处。
他掌心温热,划过肌肤时肌肉不受控制地骤然紧缩起来。只听凌雅之道了一声“放松些”,桓千蘅抬起头,长长的吐了口气,似乎这样就能把内心的不适感给赶出去。
背上的药换完了,桓千蘅便一把夺回药膏,也不看他,只对着镜子道:“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知道他这个人性子别扭又执拗,凌雅之也不再强迫,拿出绢子擦了擦手,便坐在一旁盯着他看。
桓千蘅手边放着一件灰扑扑的寻常棉布衫子,与他素日风格云泥之别。这种材质和颜色的衣裳,估计在他眼里连块抹布都不如,但近日他却三下五除二地裹在了身上,稳稳当当地系好了腰带。
面对凌雅之诧异的目光,桓千蘅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出去一趟。”
“你真的要去啊?”凌雅之提心吊胆,“你不会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吧?”
桓千蘅仔细掂量了一下,今日要去做的事,在自己的人生中还排不上号,于是说道:“还算不上。”
他推开门,夜风暖热,海棠花香醉人。刚迈出一条腿去,听见凌雅之在身后问道:“桓兄,你会回来么?”
声音带着些许不确定。桓千蘅沉吟片刻,背着身轻声道:“你放心。”
你放心。
这么简单的三个字,他却几乎从未对人说过。
夜里的长安城,月明星稀,繁闹喧哗沉静下来,偶然听得远山鹧鸪鸣啼。桓千蘅离开云潇画馆,瞬间没入了星罗棋布的街巷里。
桓千蘅拿出一张亲裁的国字脸小眼睛人皮面具,蘸以肤腊盖在脸上,天衣无缝。只不过这易容之术好几个月未用,总觉得肤腊糊在脸上的感觉黏糊糊闷挺挺的,像是把头塞进了咸菜缸一样,走在街上时忍不住摸了好几下脸,才勉强适应过来。
想起幼时在玄音谷学艺,便知这世人对刺客杀手的了解有多浅薄。刺客并非只是身穿夜行衣,翻/墙撬锁进人家院杀/人放火的。
轻功乃立身之本,移形换影于眨眼之间;对暗器飞镖甚有了解,谈笑风生之间杀人于无形;另需医毒之术,或防身,或暗算;最重要的,更是敛去自身行踪之法,除了抹人记忆所用的离魂散,便是改头换面的易容换声之术。
玄音谷课业繁杂,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或许还学不到半分精髓。最令桓千蘅深恶痛绝的课业,当属易容。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却要用黏糊拉唧的面具往脸上盖,有时盖久了,脸皮发红浮肿更是有破相的风险。
于是在林王府时,能带面纱斗笠,绝不易容。但这并不意味他不会易容。除了世所流传的一种用七七四十九种雪山毒蛊噬咬面皮,而后重塑经络彻底改头换面的禁法,玄音谷的易容之术在江湖上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京师驿馆,专接待入京外臣,待任新官以及他国使臣,南邵派遣名臣于彦来京,此番便是下榻京师驿馆。
六月二十,是南邵使臣离京之日。六月十九,皇帝于宫中宴请使臣,行送别礼,而后于驿馆休憩最后一夜。
凡有达官显贵或他国使臣下榻驿馆,驿馆便禁闲人出入,另有护卫在外驻守。以桓千蘅对太子的了解,太子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楚帆身死,太子身边暂时无可用的暗影刀,但他一定会想办法除掉南邵的使臣于彦。
今夜,或许并不会太平。
京师驿馆斜对角是一家酒楼,酒旗斜矗。三楼落地窗牖洞开,遥遥能瞧见京师驿馆的全貌。桓千蘅顶着一张落入人群就找不见的假壳子上了楼,点上一壶碧螺春,一碟芙蓉糕,一盒坚果拼盘,在窗下悠哉悠哉翘起了二郎腿,怡然自得地望着窗外幽静夜景。
一壶绿茶接近喝到无色,酒楼小二上来赶客打烊,他放下一锭银子便将小二推走,继续漫无目的地观夜景。
直观到街巷中狗都睡了,他还神采奕奕。四下里寂寥无人,虫鸣鸟啼,京师驿馆的烛火也渐次熄灭下去。夜深人静,最是鸡鸣狗盗时。
楼梯上响起了均匀的脚步声,桓千蘅一动不动,只听身后有人说道:“客官,您的酒。”
面前的桌上忽然多了一壶清酒,壶身金线描着牡丹纹样。桓千蘅头也不回,只说道:“我没点酒,你上错了。”
那人笑道:“这是咱们小店赠的,只为打个招牌,还望以后客官多来。”
桓千蘅没有说话,那人便上赶着献殷勤,斟了满满一杯酒,放在他面前,道:“客官,您尝尝。”
桓千蘅两指夹起酒杯,放在鼻下轻轻一转。浓郁的麦芽香气,倒真是陈年的好酒。只是这酒液里,细细闻出一股清苦的味道。
桓千蘅眼眸微垂,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将酒杯翻转过来,一滴都没有流下。
那人轻声问道:“怎么样客官,咱们这酒可还好入口啊?”
“好酒。”桓千蘅的眼睛越眨越疲惫,扶着太阳穴,趴倒在了桌子上,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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