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得慢而悠闲,待入了金陵的城关,已然是上元节前夕。
城门处竖起了流光灯轮,画着几条金灿灿的锦鲤,只是白天还未点上灯。城中焕然一新,四处都挂着彩带灯笼。未至上元,气氛却已十分浓厚。
入了城,桓千蘅便跟在凌雅之身后,绕了几个街巷,走进一个胡同里。
胡同里只有一户人家,掉了漆的大门紧紧锁着,门前落了许多梧桐枯叶,抬头便能看见一个褪了色的牌匾,“凌府”。
“就是这儿了。”凌雅之站在门前,仰头看着匾,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手却一直在袖筒里攥着,“这就是,小爷出生的地方。”
大门锁着没有钥匙,两人翻上了墙头。
桓千蘅四处看了看,屋舍整齐却不繁杂,两盏黄灯笼在檐下轻轻晃着。凌家并不是朱门大户,前金陵刺史凌保平两袖清风,自然也不会给儿女留下什么富贵的遗产。
院子不小,有一大片枯败的草地,草地上堆着两块巨石。右手边的巨石上,经年的风霜雪雨洗礼过后,还是依稀可见上面一道暗红的痕迹,垂到草地之中。
凌雅之望着庭院,眉头纠缠在一起,良久,听他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进去么?”桓千蘅揽了下他的肩。
凌雅之摇摇头,往手心哈了口热气道:“不了,反正也没什么可看的。”
桓千蘅皱皱眉:“那你……”
凌雅之在墙头上走了两步,跃上屋顶,指了指凌府后的一大片梧桐树林:“我娘埋在那儿。”
跳下屋檐,踩着林中的枯叶,凌雅之的声音有些虚无:“我娘死了之后,我想着就算没别的地方可去,也不能把她留在府里,就连拖带拽把她弄到这儿来了,还弄了一身血。我当时小,也不懂事,寿材什么的更没钱买,就用睡觉的草席把她卷起来,挖了个坑埋了。”
“我怕被凌昭发现,那个坑挖的特别深,挖了整整一个通宵。然后我又怕以后忘了把她埋在哪里,就往那插了块木板。”凌雅之向前指了指,一口枯井旁有一个歪歪斜斜的木板,腐蚀得边都平了,上面的字迹也早已被冲刷干净。
桓千蘅看着飘零的梧桐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没有父母,自然不知丧母之痛是怎样的,但想想师父死时的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间下雨时被夺了雨伞,睡觉时被掀了屋顶,再也无人罩在自己头上,突然之间就要直面一切江湖中未知的风云。
那种感觉,有不知所措,更多的还是害怕和惶恐。
凌雅之离开金陵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四岁,还是个心智不太成熟的孩子,就被迫一个人去讨生活了。
想象一下年幼的他,灰头土脸,背井离乡,不知在路上遭过什么罪,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忍。
“我去…看看。”凌雅之望着水井旁的木板,目光有些凝滞,抬起的脚步也不似素日轻盈。
这么一小段路,好像走出了万水千山的距离。凌雅之在木板前停下,像一片失了力的秋叶,沉沉跪了下去。
“娘……”凌雅之的声音很压抑,似有千斤铁似的沉重。他喊过一声之后,什么都没有再说。桓千蘅无声无息地跟过去,蹲下来握住了他的手。
凌雅之垂着头,眼泪顺着下巴滑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他的手背上。
寒风阵阵吹袭而来,两人也不知在这木板前默默跪了多久。半晌,凌雅之擦了擦脸,哑着嗓子低声说道:“我想,重新给我娘修个坟。”
桓千蘅道:“好,要置办什么,我陪你去。”
凌雅之带他去了个寿材店,买了所有祭奠亡者的需要的东西,又叫人驮来了石材墓碑之类的东西,替了那歪斜的木板。
桓千蘅从未亲手料理过丧葬,就连师父师娘的丧仪都是孟师伯操持的。他不会安慰人,更知道这种扎根在心中十数年的阴霾是无法被言语化解的,于是两人都没说话,默默忙了一整天,才修好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坟包。
摆上香烛,凌雅之在赑屃的碑前跪直了身子,磕了三个响头,缓缓说道:“娘,孩儿回来看您了……”
他沉着声音对墓碑讲了许多话,桓千蘅靠在一棵梧桐树上,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凌雅之生于一个那般扭曲的家中,却还能出落成如今的模样。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宁芝。桓千蘅暗自思索着,宁芝,或许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过了一会儿,凌雅之转过身来,朝他招了招手。
桓千蘅慢慢走了过去,跪在了他身边。
凌雅之牵着他的手,对墓碑道:“娘,这就是我给您提的人了,是不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如今孩儿终身有托,您九泉之下不必担心我了。”
桓千蘅磕了个头,说道:“晚辈桓千蘅,见过宁夫人。”
凌雅之在旁看着他,眼睛虽红,却笑若春风。
两人一同烧了些纸钱元宝后,便从梧桐林里走了出来。天已经擦黑,璀璨的星子升于中天。凌雅之站在胡同口寒凉的风里,半仰着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头笑望着桓千蘅。
桓千蘅也看着他:“看我做什么?”
凌雅之转过身来:“如今,我们也算是互拜过高堂了。从此以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可不能再乱跑了。”
桓千蘅笑道:“我跑了你又能如何?”
“天涯海角,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给追回来。”凌雅之走上前把他搂进怀里,收紧了双臂。桓千蘅顿了顿,在一片温暖之中,抬起手,放在了他的背上。
凌雅之并没有在凌府中待着,而是将桓千蘅拉去了客栈住下。一桩心事了了,他兴致盎然,白日拉着桓千蘅在城里转悠了许久,看了些名胜古迹,晚上便赶着去参加上元节的灯会。
比起除夕春节这等阖家团聚,一家老小皆不出门的日子,上元节有成群结队的老百姓出门游玩,不论男女老少皆喜气洋洋。入夜后,大街小巷挂满霓虹灯笼,猜灯谜,划旱舟,舞龙舞狮。街边的小食摊上,时而飘过汤圆馅儿浓郁的芝麻花生香。
凌雅之寒风之中仍摇着扇子:“上元了,我猜寒苏肯定也带着沈丫头在逛灯会呢。金陵虽然比不上长安,但好吃好玩的也不少。”
桓千蘅看见人多如潮水的地方就想躲,凌雅之却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拽着他就冲进了摩肩擦踵的人群里:“这条街叫太平街,是金陵最热闹的街市,小时候我总是溜出来到这儿玩。”
街上高悬的花灯投射下温暖的橘黄光芒,将人的脸庞也照得暖热。花灯上贴着纸条,上面是一些简单的谜语。灯下的人成双成对,有的讨论得热火朝天,有的拧着眉,正在搜肠刮肚想谜底。
“你在这等我一下。”凌雅之松开了他的手,身子一滑便消失在了人群里。
桓千蘅猜不透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便顺手拿起一盏花灯瞧了瞧,上面有个谜语“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谜底不就是“风”么,这么简单的谜语,也值得许多人拧着眉苦大仇深地猜?
“是风吧。”凌雅之很快回来,在他背后伸着脖子说出了谜底。桓千蘅放下灯,转过身来,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顿觉好笑。
凌雅之左手抓着一串糖葫芦,右手抓着一串山药豆,沾着亮晶晶的糖浆。他眼中跳动着明媚的火苗,笑道:“想吃哪个?”
“你三岁么,还吃这东西。”不知是因为上元节还是到了金陵的缘故,凌雅之自入了夜就颇为兴奋。瞧着他那兴致勃勃的模样,桓千蘅接下了他右手上的山药豆,“我不爱吃山楂,太酸。”
“酸吗?”凌雅之往嘴里塞了一颗山楂,嚼了嚼,又伸到了他嘴边,“不酸,甜的。”
桓千蘅嚼着山药豆,对糖葫芦兴致索然,但看着他面不改色的表情,似乎也并不酸,便犹豫着张开了口。
金陵不比南疆,天气十分寒冷,两人的领口都围着风毛,桓千蘅的下半张脸,包括嘴巴几乎都埋在毛绒绒的风毛里。凌雅之把糖葫芦拿开,压着他领口的毛,贴过来撬开他的唇齿,在舌尖上舔了一下:“山楂味,甜吧?”
桓千蘅瞪大眼,迅速看了看四周:“这么多人你搞什么。”
凌雅之笑道:“都猜灯谜呢,谁会往这儿看,再说就算看到了又如何?怎么样,不酸吧?”
桓千蘅抿了下唇,没吃出山楂是酸是甜,糖浆倒是挺齁得慌。
凌雅之从斗篷底下拉住了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我刚刚看前面还有抽花签的呢,三文一签,咱们也去试试手气。”
桓千蘅被他拽得趔趄着穿过人群往前跑,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渔网中窜来窜去的鱼,无奈道:“看不出来你还这么有童心啊。”
“出来玩,就是要尽兴,你啊别总是绷着个脸,像是谁都欠你一千两银子似的。”凌雅之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在一张抽签的桌子前停了下来。
桌子上铺着红绸,上面立着四个签筒。桓千蘅观察了半天,也没瞧出有何区别。凌雅之放下铜板,在第二个筒里抽了一签,拿来一看便笑得停不下来了。
第二个签筒,乃是姻缘签。凌雅之手上这个,打头是个典故“相濡以沫”,签身画着两条鱼在干涸的池塘中互相依偎,签尾有半句词“岁岁常相守”。
凌雅之指着那两条可怜的鱼道:“桓兄,这签还挺应景的,你瞧瞧这不就是你我吗。”
“原来你我是两条快干死的鱼。”桓千蘅也伸手,从第一个签筒里抽了一签。
这个签筒是运道签,他抽出来的签上典故为“大地回春”,签身有一株垂柳栽种残雪之中,垂下的丝绦上生出青绿的苞芽,签尾的词是一句完整的诗“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
他抬眼瞧了瞧身旁站着的人,凌雅之依旧沉浸在抽了个好签的喜悦之中,拉着他的手轻轻晃着。
凌雅之的掌心永远都有炉火般旺盛的温度,似乎再冷的时节都会使冰消雪融。
凌雅之正好转头,对上了他的目光。发现桓千蘅偷偷抽签,凑过来就要看。桓千蘅立刻把签放进了袖中,勾勾嘴角:“不能看。”
“小气。”凌雅之撇了撇嘴,随即摸了摸肚子,“糖葫芦不顶饱啊,我饿了,你饿了没?”
桓千蘅被他拖着一阵乱窜,此刻也觉得腹中空空,说道:“我没来过金陵,可有什么好吃的?”
凌雅之道:“当然有,长安有醉华庭,金陵有三仙居,我请你吃他们的招牌…小笼包。”
桓千蘅甚是不满:“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你就给我吃包子?”
凌雅之笑道:“自然不只是包子了,还有鸭血粉丝汤,盐水鸭,什锦肚丝,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掏钱。”
三仙居在上元节仍不歇业,三层高楼如琉璃般在灯火中流光溢彩。既然有人请客,桓千蘅毫不客气的点了一桌子没吃过的菜。吃了半天,他不得不承认,最好吃的竟然还是蟹黄小笼包。
吃完饭,两人未着急走,而是一人拿着壶酒,抱着个暖炉上了楼顶,往下看,便能看见花灯光芒流淌汇聚而成的晕暖光河。
一轮圆月倒映入酒盏之中,银光涌动。桓千蘅听着风中飘来的欢声笑语,看着家家户户门前闪烁的红灯笼,深深呼了一口气。
“冷吗?”凌雅之摸了摸他的手。
桓千蘅摇摇头,晃着杯里的清酒,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凌雅之好奇地看着他的脸:“这还没喝呢,你怎么先脸红了?”
桓千蘅半闭着眼道:“老子这是高兴。”
“我也高兴。”凌雅之在他耳畔亲了亲,肩并肩贴着,“真好。”
桓千蘅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偏过头碰了碰他的手:“凌雅之。”
“嗯?”
桓千蘅顿了顿,问道:“你要接银月宫主之位,那你的身世到底如何,就不再管了?”
这桩悬而未决的事虽然从桃花源回来他就没再提过,但始终还是记在心里。毕竟正常人,都还是会想要搞清楚自己的血脉。
凌雅之翻身躺平,看着满天闪烁的星辰,没有立刻说话。
他并不是不在意。其实,在云潇画馆,凌昭死去的那夜。他一个人在院中,是悄悄做了件事的。
他端了碗清水,将凌昭的血滴进去,又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进去。
他看着水碗里的两滴血很久,突然就明白了凌昭曾经的许多举动和言语究竟为何。原来一切,自有因果。
“喂。”见凌雅之许久不说话,桓千蘅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聋了?”
凌雅之抓住他的手,笑道:“我的身世如何不重要,有你在,我现在过得顺心,为何还要去知道一桩可能会打破现状的事呢。”
桓千蘅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追问下去,只说道:“既然你已有了决定,那就好好做事。一宫之主责任重大,你别再整日吊儿郎当的,有损银月宫的形象。”
“我什么时候吊儿郎当的了!”凌雅之甚是不服气。
桓千蘅伸出手指,从他的额头,顺着鼻梁滑到了下巴:“人还是要有自知之明才行。”
“你就说不出几句好话。”凌雅之无可奈何,侧过身,撑着头想了想,“哎,我问你,等回了长安以后,你打算干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干。”桓千蘅慵懒地半躺在瓦片上,“吃饭,睡觉,睡觉,吃饭……”
他此生没有这么松快舒畅的时候,那种想紧紧抓住自在的感觉让他什么都不想再操心,余生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又有何不好。
凌雅之失笑道:“你这是养猪啊。”
“你有意见?”桓千蘅斜了他一眼。
“没意见。”凌雅之立刻否认,在他耳垂上轻轻揉捏着,“我这不是怕你天天无所事事闷着吗。”
桓千蘅的耳朵被他揉得一阵发痒,往他手上甩了一掌,慢慢说道:“其实帮寒宫主试药那会儿,我就觉得摆弄摆弄药材也挺有意趣的。银月宫种了不少珍贵药材吧,大不了等我闷了,去摘了来开药铺得了。”
凌雅之摸着手背,笑道:“不必那么麻烦,秋圣阁不是开着呢嘛,送给你就是了。”
桓千蘅嘴角一勾:“也好,以后有人来治个跌打损伤,就得交钱,否则不治。”
凌雅之笑道:“你个钱串子,有我在,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桓千蘅偏过头看着他:“我乐意,抱着钱睡我开心。”
说完便先笑了起来,两人又嘻嘻哈哈地乐了一阵子。
凌雅之把酒杯伸到他跟前,道:“来,干一杯。”
“干杯。”桓千蘅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上轻轻碰了碰。清酒入喉,周身都似被城中流淌的光点燃了似的,一阵温暖灌入了心田。
人生兜兜转转数十载,行过黑暗,走过隆冬,还能遇见一个人,带你走进琉璃灯火,看春暖花开。
前行至此,此生,便已无比幸运。
(正文完)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还有三章甜甜番外会更新。
这算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把一篇小说写完,回头看看,实在是很清水。写小说是我的一个爱好,也是梦想。但我没有什么经验,也有很多不足,不论是文笔、逻辑、还是情节都有很多要磨练和提升的地方,我都会注意去修改。
所以很感谢能一直陪我这个小透明走到这里的朋友,谢谢你们的评论月石营养液。因为有你们的支持,我才能有决心把这篇文章写完。
我有一个新坑《黄泉徒奈何》,是我喜欢的另一个题材——仙侠,写的是仙族首领和冥府鬼王相爱相杀的故事,已经发了文案,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瞅一眼,大约七月开更,不论看的人多还是少,我还是一样会认认真真把文章写完。
再次谢谢大家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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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七五】相濡以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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