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后,姬婴的凤辇没有再回驿馆,而是径直来到了阿勒颜的王府。
此时察苏已在王府门前带人侯着了,远远地瞧见凤辇回城,忙带了一队人马迎上前,先隔着车窗看到姬婴与静千都安好,又看了看后面使臣和随行女使的车子,见都无人受伤,只是那两辆车的车厢外有许多长刀划痕,看上去有些狼狈。
她匆忙将车队引进王府内巷,先让姬婴与静千下车换轿,进了她事先安排好的院子,随后再让其余人依次下车进府。
此刻阿勒颜还在城外,带着人善后,方才的羊群是他昨夜安排的障眼法,那牧羊人是他帐下第一得力干将,而那支冲出来截杀的骑兵,正是他先前从晋阳带回来的三万人马,亦是他的亲随部下。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将王宫来的使者全部看管起来,死了的就地快速掩埋,活着的则都被押进了科布多城大牢内。
城外的善后事宜进行得还算顺利,并没发现有人走失逃亡,算算日子,都城那边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发现科布多的异常,这便给了他一些时间,可以做接下来的部署。
这次城外突然发难,算是他单方面与纳叶钦汗撕破脸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便是没得再回头了。
他进城前又回头看了看方才那一片小小的战场,想起纳叶钦等人可恶的嘴脸,又想起姬婴在亭中和他说的话,他咬了咬牙,这个帝国可汗之位,他要定了。
等阿勒颜处理完城外诸事回到王府时,见府中一片静悄悄的,完全看不出和亲使团匆匆搬进来的痕迹。
察苏听说他回来,忙从后院迎了出来,阿勒颜见了她问道:“昭文公主在别院休息么?”
“刚回来时歇了一阵,这会儿正召那几个中原使臣,在别院书房里说话呢。”
今日突发变故,一定让众使臣受惊不小,先前阿勒颜带去洛阳的柔然使臣,已被他安顿到官衙去了,他回来前也已将他们看押起来了,以免其中有人偷偷往都城递送消息,而洛阳来的中原使臣则一直跟着姬婴的凤辇,此刻的确有必要安抚一番。
于是他点了点头:“好,那我就不去叨扰了,劳你带个信告诉她,城外都安顿好了。”
察苏应了,又将王府中各院的安排,一面走一面细细告诉了他,等他进了自己的主院休息,她才转道往东,从府内小河过桥往姬婴的别院走来。
她走进院中,见前厅旁边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从窗户上映出的人影可以看到姬婴坐在大案后面,身后还站了两个女使,中原来的三位使臣,正站在她案前,不知在谈些什么。
察苏想着自己不便闯进去,遂来到了前厅,她里里外外忙了一日,饭也没好生吃得,遂要了碗油茶面,准备在这里边吃边等姬婴。
书房内,中原使臣已经进来有一会儿了,从洛阳派出来的这三位使臣,二女一男,皆是文官。
其中两位年轻的,都是头一回出使,从没见过今日这样的血腥场面,到此刻仍有些惊魂未定。
姬婴先是安慰了众人几句,说好在都没有受伤,又郑重地向她们保证,此事皆为柔然朝堂内乱所起,与中原无干,所以只要有她在,一定会保她们三位周全,让她们不要担心云云。
但那男官仍是面色煞白,腿还在微微打颤,似乎也没怎么将她的话听进去,姬婴轻轻摇了摇头,让另一名年轻使臣带他下去休息了,只留下了那个为首的使臣。
等那两位出去后,姬婴跟身后连翘说道:“我与正使还有几句私话,你们先出去吧。”
见到连翘和忍冬出去,并将门带上后,姬婴才起身走到大案前面的客座上首坐下来,随后抬手请她也坐。
那使臣从容坐下,温和地看着姬婴,等她开口。
在和亲使团出发前,这三位随行使臣的履历她都暗暗查过,面前这位为首的使臣名叫姚衡,表字璇玑,年三十六,从前曾向东北出使过契丹,也向西域出使过乌孙,是个经验丰富的使臣,亦在边疆谈判中立过不少奇功。
只是因她不善在朝中钻营,又不站党派,所以仕途并不顺畅,从西域回来后,只挂了个四品正议大夫的散官闲职,卡在这不上不下的品级已有好几年了,属于是个有能力却不大受重视的朝中边缘人物。
这次昭文公主和亲柔然,开景帝突然又想起她来,遂让她做了正使,但她先前对柔然了解不多,所以这一路上都在埋头研究这个草原帝国,与姬婴也仅仅在几处宴席上见过面,并未交谈。
“姚正议的履历我看过,实是被朝中埋没了,这次随和亲队伍出使,也是临危受命,既已来到此地,再无退路,眼下柔然朝堂动乱,不知姚正议怎样看?”
姚衡听完微微欠身颔首:“公主谬赞,据臣愚见,柔然朝堂积弊已久,此次纷争看似是几位太子政见不合,实则为朝中党政激烈,如今新汗虽一时继位,稳住了可汗庭的局势,但周边贵族分封的汗国未必都真心认可。”
姬婴认真听她讲着,听到后来深深点头:“和亲使团而今在此地,如同一叶扁舟,稍不留神便有倾覆之险,但险要之处亦总能有机遇,就看我们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姚衡知道姬婴言中所指的机遇,正是阿勒颜起兵一事,对于这位四太子,她了解不多,但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连结起不满纳叶钦汗夺位的周边势力,未必不能一搏。
但此中变数甚多,她思忖片刻,谨慎答道:“还要看四太子是否能联合起朝堂内外,另外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才可成事。”
“此事我已稍有谋划,待明日与四太子详谈,今日留下姚正议,其实还有一件事相求。”
姚衡忙又将头低了两分:“公主言重,但讲无妨。”
姬婴停顿片刻,将身子向她稍稍倾斜,低声说道:“我知道姚正议有个妹妹,正在燕东带兵,因为燕云七州失守,她也受了朝中责罚,如今兵权岌岌可危,我想借四太子起兵时,送她一件大功,不知姚正议能否代为致意?”
姚衡听她提起自己的妹妹姚灼,吃了一惊,不禁抬起头来,先看了看姬婴,又看了看书房大门。
姬婴明白她的顾虑,姿态靠后放松了些:“放心,这书房四周我细细看过,三面环水,门窗加厚,外面又有我的心腹把手,此间所言,绝无六耳。”
她反复思量着方才姬婴所说的话,燕北七州,本是隔绝草原的一道天然防线,她妹妹姚灼原先所在的最东边蓟州,是这次北疆战事丢失的最后一片土地,意味着中原王朝在北境的全面失守。
所以朝中当时听闻此事,原本要下令斩杀所有将领,只是当初战败其实是有朝中督军假传圣旨的缘故在,所以开景帝又追加了一道旨意,免除众将死罪,革了姚灼的主将之位,罚了俸,令其戴罪向南退守。
但近半年来,仍有不少朝臣上表弹劾姚灼,要求她为蓟州失守一事引咎退军,更有甚者认为她应当下狱问斩。
若能借这次柔然内乱,趁机收回蓟州,对姚灼来说,实是雪中送炭的一件大功劳,只是姚衡想不明白,这事与姬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要冒这个风险,想了半晌,她沉声问道:“公主所谋究竟为何?”
“四太子不日将在柔然西面起兵,可汗庭一定会将南侧驻军往中央和西面调派,只要消息传达及时,趁漠北一时防守松懈,蓟州一定可取,当然,这个功劳我亦不是白送。”
姬婴顿了顿,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我不会在漠北蹉跎一世,终有一日要回朝的,那时节,我需要一支中原边军的支援,我看姚将军,正是我需要的人。”
这一番话,听得姚衡心潮起伏,虽然她早在洛阳见姬婴第一面时,就感觉到了这位公主绝非池中物,但她此刻还是被姬婴的宏图震惊到了。
不过为官多年的她,还是保持住了冷静,只是垂眸细细思量这件事,并未立即答复。
姬婴见她没有说话,微微一笑:“此事甚大,姚正议可以慢慢细想,等想清楚了,再回我不迟。”
随后她便站起身来,说天色不早,送姚衡离开了书房。
等姬婴送走姚衡,正要回房就寝,路过外面正厅时,见察苏还在这里,等她等得直打瞌睡。
她走过去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察苏,笑道:“困成这样还在等我,是有什么要紧话,等不得过夜?”
察苏揉了揉眼睛:“传我阿兄的话,说城外已安置妥当了,没有走漏消息,请你安心在王府住下。”
姬婴笑着答应了,又拉她起来,两个人携手一起往后院走去,如今察苏没住自己从前的院落,而是也搬到了别院来,住在姬婴隔壁,她两个在院门口道了别,各自回房安歇。
第二日一早,姬婴同察苏用罢早饭,有执事人前来传话:“四太子在前院书房,请公主移驾过去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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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叶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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