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黄叶落了一批又一批,今日又下了小雨,气温逐渐转凉,再下几场估计就能入冬了。
白墙上的表盘指针已经指向了12点,政教处还是灯火通明。时月正批改着六年级的品德试卷,鼻梁上的眼镜稍稍滑落,她往上扶了扶的功夫,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进。”
“妈。”时针从外面进来,顺带着关上了门:“这么晚还不回去,辛宁在家都等着急了。”
时月没有抬头,“不是还有你爸吗,辛树呢?”
“爸回去看爷爷奶奶了。”
时月皱眉,终于从试卷上抬起头来:“明天又不是周末,他回去干什么,明天不上课了?”
“从村里到镇上骑电动车半小时也就到了。”时针道:“爸耽误不了明天的课的。”
时月开始批改了下一份试卷:“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帮我改几份卷子。期中考试刚考完,他就急着回娘家。”
“妈,我帮你改。”
“不用了,你往电脑上誊一下分数就行了。这是一班和二班的。”
时月往旁边挪了挪,留出电脑的位置给时针。时针先把试卷按照表格上的名字排序整理好,然后一手翻着试卷,一手按着键盘上的数字。
誊完分数的时候时月还没有批改完剩下的,他便翻看着二班的试卷,从里面找出了林易的。
这个人的字也和她本人似的,笔锋凌厉,笔迹潦草。乍一眼看上去卷面整洁,十分赏心悦目,但得看清每个字是什么,还得仔细些。像是练过的,但是练了个寂寞。
果不其然,在没有红叉叉的情况下,这份儿试卷却没有拿到满分。
在时针翻看试卷的时候,时月已经批改完了。接了杯水回来喝,看到时针翻看的是林易的试卷,便笑了一声道:“这个学生有点儿不一样。”她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你还记得有个简答题是小明不写作业吧。”
“记得。”
题目只有简短的两行字,大体意思就是小明因为看动画片耽误了写作业。回答几乎是从课本上背的,什么看动画片是玩乐享受,写作业提高个人发展之类的。
时月喝了一口水:“你知道这个学生写的什么吗?”
时针看出自家的妈心情不错,唇角也禁不住上扬,问道:“写的什么?”
时月从胸腔里发出赞赏的笑声,脸颊两边的小酒窝浅浅地凹陷下去:“电视是无限的,作业是有限的,应该先把作业写完再看电视。”
时针也笑了。
“这孩子还挺会规划的,看作业写电视两不误。”
“妈。”时针无奈纠正:“是写作业和看电视。”
时月喝完了一杯水,“把剩下的试卷誊完,就回去睡觉。”
誊完分数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了,时月简单收拾了下东西就和时针回去了。
因为时月和辛树都在这所学校教书,所以学校给分了房子,就在教学楼西南边的小园子里。这里住着十几个老师,有课的时候上课,闲暇之余就种点儿菜什么的。所以一眼望过去,每家的屋前几乎都有一片菜园子。
回到家的时候辛宁已经睡了,母子俩简单洗漱了下也准备去睡,不料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你爸回来了?”
时月一边披上衣服一边道:“大晚上的回来干什么,晚上骑车不安全。”
两个人跑出去看,辛树正一瘸一拐地把电动车停好,往屋里走。
“你们都起来了?”辛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没事,就是和别人撞了一下,擦破点儿皮。”
时月扶着辛树在椅子上坐下,时针去拿了碘伏和棉签,又打了盆清水。
时月卷起辛树的裤脚,露出膝盖上的伤口。简单清洗了下后,便拿着碘伏涂抹在上面。
时针去睡觉了。
辛树察觉到时月的不对劲儿,拢了拢她的头发,温柔问道:“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是你什么都没说。”时月低着头擦拭,“到底是什么事情值得你大晚上跑回去又跑回来。”
“没什么事情,就是突然想回去了。”
时月看出辛树的神色有些遮掩,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是不是你爹你妈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辛树蹙眉:“难道不是你爹你妈吗,都十几年了,你为什么总是改不了口呢。”
“是我改不了口,还是你爹你妈有偏见。”时月擦完了药,抬起头来,“从时针跟着我姓时开始,你家里就一直在闹,闹到辛宁都出生了还是不罢休。”
辛树下意识张口:“辛宁是女孩子……”
“辛宁是女孩子,难道就不算是你们辛家的后代了吗,就不能给你们家传宗接代吗?天底下姓辛的只有你们一家吗。”
辛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急忙道:“对不起,小月,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爸妈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这些道理他们不懂。他们只觉得我没有儿子……”
“时针不是你的儿子?!”时月拔高了声音。
“可是他不跟着我姓。”
“……”时月被气笑了,“辛树,你到现在也这样以为?上大学谈恋爱的时候你怎么和我说的,你说要尊重……”
“够了。”辛树沉着脸打断时月的话:“我没有不尊重你,那些都是我父母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再说现在社会哪儿有孩子跟着妈妈姓的,说出去时针是我辛树的儿子有谁会信。我父母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他们不想被同村的人戳脊梁骨,不想被别人说他们的儿子是倒插门也在情理之中。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一下。以前你那么善解人意,为什么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跟农村骂街的泼妇有什么区别。”
时月冷笑着点了点头:“没区别,我和她们怎么会有区别。我……”
“妈……”
时月还待再说,一声“妈”打断了她的话头。辛宁正抱着一只棕色的玩具熊,睡眼惺忪地看着他们。
“妈,爸,你们在聊天吗,可不可以明天再聊啊,我好困。”
“我们不聊了,这就去睡了,你也快去睡吧。”时月轻声安慰道。
辛树也道:“是啊,快去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呢。”
“嗯。”辛宁耷拉着眼皮应了一声,抱着玩具熊回屋了。
时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屋睡去了。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辛树窸窸窣窣上床的声音,她闭着眼睛不想搭理他。
辛树的手从后面环了上来,“亲爱的,我错了。你看我今天都被车摔了,就当惩罚过我了,好吗。”
时月叹了口气,回身抱住了辛树。
期中成绩很快就出来了。
戚竹把成绩单贴在了墙上,各科的分数和排名一目了然。毛晓川的个子高,站在人群之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成绩,班里排名第二,年级排名第五。排在班级第一的还是林易,年级排名第二。他又去别的班打听了一下成绩,排在年级第一的是三班的时针。这个人是时主任的儿子,从小对学习耳濡目染,跟他们这群农村的孩子还是有差别的。
毛晓川释然了很多,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林易给比下去,其他的就尽人事听天命吧。
相较于自己对成绩的热衷,林易显得没有那么热情。连排名都不去看一眼,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着作业。毛晓川感到有些奇怪,明明这个人很热爱学习的,每次他到教室的时候总能看到林易早就坐在座位上了。对学习如此热衷的人,怎么会对成绩不感兴趣呢。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别扭道:“你这次又考了第一。”
林易抬起头:“谢谢。”
谢谢?
谢什么?
毛晓川想不明白,但却没有再问,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加紧学习。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期末考试成绩一定要超过林易。
接连下了几场小雨后,天气彻底转凉。空中开始若有若无地飘着几朵雪花,起初还只是湿了地面,后来就直接将整个世界都渲染成了白色。一脚踩下去,足足有一指多厚。
这节课正好是时月的品德课,见学生们都在眼巴巴地朝外观望着,直接大手一挥:“都出去玩雪吧。”
学生们高呼着老师万岁万岁万万岁,瞬间跑得没影儿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林易一个人还坐在座位上,时月正要收拾了课本离开,见这孩子还坐在位子上,忍不住驱赶道:“出去玩吧。”
林易只得点头出去,却也只是站在旁边不参与。
一双冷冽的眉眼似乎比满校园的大雪还要冷上几分。
六年级最后三个班的教室是连在一起的,正在两个班上课的老师见主任都叫孩子出来玩雪了,也很大方地不上课了,让学生都出去疯个够。
时针正要回自己老妈的办公室暖和暖和。
农村的学校实在是太冷了,教室里没有暖气,全靠笨重的棉袄来抵御寒冷。他今天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外面套着白蓝色相间的校服,却还是觉得冷。也难怪,他们的棉袄都是用自家的棉花做的,而自己的羽绒服是买的,保暖程度根本没办法比。
时针正抱着自己的暖手宝往教学楼走,视线无意识掠过那些玩雪玩得正嗨的同学,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眼睛忽地一亮。
那个有着一双小鹿般眼睛的女孩子正抱着胳膊蹲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无聊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划拉什么?
画个圈圈诅咒你?
时针有些好奇,也不觉得冷了,只是抬脚朝那个女孩子走去。
林易察觉到有人靠近,刚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个找妈妈找错办公室的男孩子抱着暖手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林易不由得抿了抿唇,凝视时针半晌后,脑袋低了下去,继续胡乱划拉着。
“同学。”
时针在她的旁边蹲下,把手里的暖手宝轻轻往林易那边推去。指尖无意识触碰到她的手背,却发觉她的手远比自己要暖和得多。刚才准备的话一下子全噎在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暖手宝掉在地上。
林易捡了起来,拍掉上面的雪,还给时针。
“......谢谢。”
时针将暖手宝抱在怀里,刚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余光注意到一个雪球朝他们砸来。林易和时针朝两边分开了些,雪球砸在了他们身后光秃秃的灌木丛上。二人不由得朝雪球砸来的方向看去,待看清是朱笙捣的鬼后,一个雪球又是朝他们砸来。
不过这次对准的却是林易。
林易躲都没躲,被砸了一身雪后直接俯身抓起一团,随便捏了一下,就朝朱笙扔去。朱笙躲避着,还不忘抓雪朝林易扔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都被砸了满身的雪。
时针在旁看着,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便悻悻地走了。
林易和朱笙的这场雪战一直持续到下课,两个人的脸上身上全都是雪。最后是朱笙体力不支停的手,林易才没有往她身上丢了,径直回了教室。而朱笙也没有叫住林易,拍干净了自己身上的雪后也回了教室。
朱笙觉得自己和林易之间还挺复杂的。林易对她没有好脸色,但说的话却是有几分为她好的意思在。
原来那次朱笙和林易在宿舍吵完架后,她第二天就去找了于庆年,问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而后者支支吾吾,连话都说不明白。但是当她提到林易的时候,于庆年瞬间来了精神,说林易也喜欢他,他还没有拿准到底喜欢谁。还说她和林易是朋友,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了她们的感情。
朱笙直接了当地问于庆年,你上小学的时候不是讨厌林易的吗,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她。于庆年却说林易还是长得特别好看的,就是身上有股子狐媚的味道。还说她虽然长得不如林易好看,但是胜在十分清纯。
朱笙当时直接被气笑了。
他竟然还直接选上了,以为自己是什么皇帝在选美吗。
朱笙从此后就对于庆年祛魅了,甚至连带着讨厌上了他脸颊两旁的小酒窝,觉得有小酒窝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今天看到林易和有酒窝的时针在一起的时候,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直接团了雪团扔了过去,都不管自己还在和别人堆的雪人了。
事实的效果也正如她所料,那个讨厌的时针终于走了。
朱笙回到座位上,看了一眼自己贴在桌子上的小课表,刚把数学课本抽出来,忽地想起现在是大课间,离下节课还有三十分钟呢,便又跑了出去玩雪。
教室外面的空地上已经有个三个雪人,每个班都堆了一个。一眼望过去,只有帽子围巾的不同。二班的帽子是一个红色的纸漏斗,围巾不知道是从哪个同学身上扒拉下来的。三班的帽子是一个铁桶,有点儿像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的铁桶僵尸。四班的帽子则是个红色的塑料桶,看上去极为滑稽。
这块空地上的雪已经踩硬了,同学们都去操场上玩雪了,这会儿没有几个人。朱笙正想再堆个小猫小狗什么的,刚找了点儿新鲜的雪,就和一班后窗户上的一张人脸对视上了。
六年级一班和七年级五六班是挨在一起的,在他们前一排的屋子里。上节课的时候后面三个班玩得那么开心,他们本以为老师也会特别慈悲,没想到是妄想了。林龙小学的时候和林易还有朱笙以及于庆年都是一个班的,六年级的时候分到了一班。他就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上课的时候可羡慕他们了。看着他们堆雪人打雪仗,心里也禁不住痒痒。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他正要起身出去疯,没想到视线内却闯进一个熟悉的女孩子。
那是朱笙。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坐下来,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林龙不禁凑了过去,然后就发生了刚才比较尴尬的一幕。
林龙举起小爪子,有些不自然道:“哈喽。”
“林龙?”
朱笙对这个林龙有点儿印象,好像是住在村子的东头。辈分在林家比较大,林易还得叫他什么姑姥爷还是什么姨姥爷的。他小时候就和林易认识了,好像是一起玩到大的。后来林易有了个弟弟,三个人经常在一起打牌。但这两个人在学校的时候却说不上几句话,所以朱笙也就对他没什么别的印象。但现在这么面对面一看,这个林龙长得还挺可爱的。大冬天的,脸蛋红红的,像是熟透了的烤红薯似的,很想叫人咬上一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