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千秋万岁

阿秋不明所以,安道陵补充道:“我很怀疑,它便是今次之乱的源头,而万岁公主特地去西市,大约正是为了它。”

阿秋问道:“安公可否再说得详细一点,也好令阿秋心中有个准备。”

她在此处,却不得不多留个心思。因如果她手上那半块就是万岁公主欲得之物,那么师父书房之中的那半块,恐怕亦不会来得毫无缘由。

她需要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质,才能决定该对安公透露多少。

安道陵长身而起,望着窗外廊下渐次亮起的宫灯烛火,有些难以启齿地道:“这算是前朝的一件宫廷隐秘了。你可知道,如今的关内侯李重毓之父,当年的李明远将军,于熙元五年,曾来到建章朝觑过一次?”

阿秋于前朝旧事所知不多,这件却恰好晓得。不为别的,因为就是那一次朝觑里,前朝白纻舞者三位班首之中的胡妙容被赐给了李明远将军,然后被带回了血阳关。

她答道:“有所耳闻,阿秋听说孙内人和薛夫人的同门胡姑娘,就是那一次被赐给了李将军。”

安道陵面上有感伤神色一闪而逝,喟然叹道:“其实李将军是英雄,他不近女色人所共知。当时皇帝却偏将妙容赏赐给他,却是为了回他当时带来的一件国礼。”

无论诸侯朝觐,又或者国家之间来往,都会赠送贡品或者朝觐之礼。而以成班的完整乐舞作为仪呈,自先代便有记载。

如今李重毓先遣的这支龟兹乐舞团,便是这次朝觐之礼。

但李重毓送来的朝觐之礼,显然不只如此,他还送还了先朝皇帝所赐的白纻舞伎胡妙容,并让普天之下的人们,明明白白地看到了她在皇权与乐伎卑微命运之下,幸福美满的结局。

亦向世人昭示了李明远将军的洁身自好,高风节义。

皇帝竟然还赠以当时一舞惊四方的白纻舞姬,那么李明远将军当时所赠送的国礼,又会是什么呢?连阿秋,亦被激起了好奇心。

因为李明远将军虽得封侯,却是出名的不爱钱财,他所有的俸禄,均分给下属将士。朔方军兵强马壮精锐之师,但李明远自己却是身无长物。故那时胡妙容被赏给了这位侯爷,连薛红碧都只叹息她怕是要去血阳关捣一辈子衣服,被风沙刮得皮粗肉粝,连报复的心都淡了大半。

这样的一位将军,又哪里拿得出钱财来,置办像样的国礼呢?

安道陵看见阿秋好奇的神色,却也笑了。片刻后道:“李将军虽然穷,但那次的国礼,他也是花了心思的。他送给当时的陛下,”顿了顿,再道:“以及娘娘的国礼,就是三块他自长安城中得到的汉砖。”

阿秋不晓得他提到“娘娘”二字时,为何微微一顿。但她心思却只在汉砖上,忙地问道:“那些汉砖如今还在吗?”

安道陵苦笑,道:“说是国礼,其实是他听说当时的皇后娘娘,正在搜寻前代乐舞的资料。汉砖以陶土烧就,虽是古物,但比之金银玉器仍并不值钱,但那三块砖上却有汉代舞者长袖跃舞的造型,据传出自长安帝陵,别人拿了也并没有用处。他得了之后如获至宝,就那般珍而重之地携来给皇后娘娘了。”

南渡之后,再不见长安,但能见长安一砖一瓦,于帝国崩坍一角见曾经的大汉王朝气象,李明远将军的心意与情怀虽然质朴,但却深远,亦可由此而见。

安道陵继续道:“因是赠与当时的皇后娘娘,所以本应是皇后娘娘收着。后经历战乱,宫中多变故灾殃,也就再没有人留心这几块砖头的去向。”

阿秋心想这也于理颇合。毕竟宫中历代库存珍玩不下千万件,这三块砖说起来是前代将军的心意,但又不是传国玉玺那般的宝贝,造册入库贮存也就是了,断不会有人天天盯着。

安道陵转目凝视阿秋,叹道:“麻烦便是从此而起了。毕竟此事过去已经二十年,当年旧物已无从稽考。但就在近日,一桩不知哪里传出的流言已然以西市为中心,开始在建章城中四下流传,说的就是这三块汉砖的事。”

阿秋蓦然提起注意力。皆因此刻正是多事之秋,三千朔方军已然驻扎京城,又值李重毓正要来朝,忽然有人提起这三块汉砖,显然不会是无的放矢。

联想起自己手中那半块残砖,阿秋心念电转,道:“可是有人伪造那几块砖,并制造谣言,故意破坏朝廷与李重毓的关系?”

安道陵苦笑道:“基本就是你猜想的那样。传言说当年李将军所赠之砖,皇后明面上收下了,实则轻视不已,过后直接叫人砸裂了扔去宫中猪圈砌墙。有人偷偷携带一些出宫,而直到最近,这些残砖才在西市的古玩摊上流通出来。

阿秋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此事是真是假,在这个时候挑起,毫无疑问会极大激化朔方军李重毓和南朝政权的矛盾。

朔方军秣马厉兵于长江之北,最远时当年曾达燕、幽之地。他们都是出身底层、不事讲究的战士,而李明远将军亦是一个奇迹,因他出身农户,一路因军功而得擢升,在朔方军中冒出头来,最终成为这只天下兵王的真正最高执掌者。

这样出身的人,与南朝高门士族品评风流的清操雅范,是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也永远不可能会被视为自己人。

所以,李明远将军会去为皇后寻来汉砖,已然是李将军尽可能地靠近建章世族,以期与之和平对话的努力。

汉砖有风雅,但终究是土,亦并不贵重,象征着李明远与朔方军的淳朴本色。

以南朝士族的傲慢和华丽做派,因看不上而将其弃掷,倒并非真的不可能。毕竟花椒涂墙,丝障蔽道才是当时贵族的风尚,若世族之间赠以砖瓦,真的会被笑掉大牙,亦会被视为对收礼者的藐视。

阿秋艰难地道:“那此事,是否是真的?”

安道陵霍然道:“当然不是!先皇后收获此砖之时,我便在侧。此砖亦由我亲自拓印其上画像造册之后,亲手送入栖梧宫封存,怎会是流言里说的那般?而文皇后,又岂是那般当面恭维背后暗刺的卑劣之人?”

阿秋到得此刻,忽然觉得自己听见了第二个重点。她再度问道:“文皇后?这位得到李将军馈赠汉砖的先皇后,便是我所跳的白纻舞的编创,上官皇后?”

安道陵双目之中忽然闪过萧然神色,长长叹息道:“正是上官皇后。天下还有哪一位皇后,会令无论外族本族,边塞中土,俱都倾心于其风度懿范。她唯一不能得着的,却是……”他忽然收言,神情之间只余无限萧索。

阿秋入宫至今,这才是首次听人提起上官皇后。她与这位传说中的皇后的唯一交集,便是她曾练过文皇后编创,并于当年惊艳当朝的《白纻舞》。

她对皇后其人了无印象,故而并不明白安公提及先皇后时,为何如此动容。

阿秋听得自己清楚地道:“首先,我们要查实,此事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届时我们只要出示真正的汉砖原物,则谣言不攻自破。”

安道陵摇首道:“不可能是真的。”

阿秋道:“那么请问安公,自汉砖被收藏入栖梧宫后,您可再曾亲眼见到过它们一次?”

安道陵得她提醒,变色道:“你的意思是,即使此砖非文皇后所毁,也有可能后来被其他人盗出宫去,加以破坏。”

阿秋道:“正是如此。只要碎砖这一结果摆在那里了,又有人添油加醋明目哄传,那便是对李将军的羞辱。事实既成,过程究竟如何,谁还能说得清楚。”

安道陵不发一言,重重坐回座椅里去。

片刻之后,他扬声向外道:“去取乐府熙元五年当年的档案记册来。”

发黄册页上加盖了乐府熙元五年的印鉴,且以火泥封印,这意味着在此之后,并未有人再打开过。

安道陵神情寂寥地道:“这册页,是我当年亲手封印。若非这件事情,恐怕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开启它。”

这亦是内宫中大多数典册的命运。再度被翻开时,时常已是数百年之后。

而每一页细心绘就的图文,都是当时工师的深心镌语,亦是一段已然消逝的岁月。

可以想见的是,天机四宿之中的“箫中圣手”,曾经风度翩翩的安世和,便如此这般的在乐府之中,度过了他大半生的时光。

“千秋万岁”“单于和亲”“与天同侍”。

安道陵翻开的那一页上,首先跃入阿秋眼帘的,便是以古老篆文书写的这三行吉语。

安道陵解释道:“这三块画像砖石上,都刻有吉语,应是墓室出土之物。这也是那谣言说其被文皇后毁去丢弃的原因,亦是讥嘲李将军不通文墨,竟将墓室之物用作国礼。但其实文皇后知之,我亦知之,因长安数百年间多经战乱,地上宫室砖瓦,要得到一块几百年前完整的砖瓦几乎已不可能。”

“千秋万岁”那块砖上,绘画着七鼓二盘,有一似巫者之人踏歌其上,左袖举起处似昭昭为日月,右侧似为神龙相随伴舞。

“单于和亲”似为宴席情形,座分宾主,座前有长袖舞者手执杯而旋转,足下裙裾飞扬,所踏亦是圆鼓。

“与天同侍”有车马似升空乘云而去,两列逶迤女子自云端而下,举袖似相迎之状,云气弥漫,必是接墓主人升天之意。

阿秋的手指不自觉地划过“千秋万岁”那一块。

如果没有记错图形,自己早前在西市所得到的那半块,就是这块画像石其中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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