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故人手书

褚元一道:“为防着别人拿走或者弄丢,我将这三块砖和这卷轴收藏在这里,后来也再没有人问过。起初时我自个常常到这里来,展开来看看安师兄的手迹,但后来时间一久,也便忘记了这回事,若非你今日提起,我也不记得了。”

阿秋一听,便喜动颜色,道:“连收贮此物的姑姑你都不记得此事了,那别人是更找不到了。姑姑快将砖拿给我去回禀,这便可了结掉一桩大事了。”

她却不敢提起她今夜之行,却正为受安道陵所使。她有种模糊感觉,若安道陵与褚元一毫无嫌隙,安道陵应亲身到栖梧宫来查看。毕竟元一在此并非秘密,连宸妃娘娘都晓得许多年了。

褚元一此刻神智不全,她不欲以故人旧事刺激。

褚元一道:“好了,东西在这里,你来接着罢。”

她说着,便当真取下一个不小的木箱子来,褚元一臂力惊人,这箱子被她单手稳稳地托着,丝毫不见摇晃。

阿秋却是小心翼翼登梯而上,只上了几阶便够到了箱子,伸双手接住。

但她刚将木箱接在手上,脸色便变了。

整颗心直沉到了地底下去。

重量不对。

若按她在西市得到的那半块砖重量计算,这一木箱里若有三块,绝不会是如今这般轻。

箱盖上覆满灰尘,直扑了她老大一身,这箱子近些年应该都没有人动过。

这箱中汉砖丢失,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愈久的事,查起来只会愈困难。

褚元一见她接在手中后,只顾发呆,催促道:“你催我倒催得紧,如今东西到手,怎不赶紧打开来看?”

阿秋面庞上露出一缕苦笑,轻轻将木箱放在地上,随后,用力掀起箱盖。

褚元一亦自梯子上下来,要看看这封存了近二十年的汉砖如今是何模样。

她后来曾多次翻阅安道陵的拓印笔记,却未曾再打开箱子看一眼汉砖,因为她本来想要看的,也不是这几块砖,而是“箫中圣手”安尚之的亲笔墨痕。

且箱子放得既高,搬运开启亦颇为累赘不便。

这一看之下,褚元一亦是目瞪口呆,再说不出来话。

箱子之中,原本应是放着三块汉砖的位置,现在只有一块。

上面显著的空了一大截。

自箱子落满灰的样状,和开启后里边的情形,可以明显辨认出来,这绝不是近期被偷的。

褚元一的第一句话却是:“谁会来偷这东西呢!”

阿秋小心翼翼将底下最后一块汉砖取出,掸去其上的浮尘。

“单于和亲”四个篆字隐隐约约浮现出来,其画面隐现宾主分列,乐师吹笙,有舞伎踏鼓举杯而舞动的姿态。

缺的便是“千秋万岁”、“与天同侍”两块了。

阿秋的心中快速地掠过所有的可能性。

她有极大把握肯定,自己昨日在西市所得的那半块残砖,便是“千秋万岁”其中的一半。

虽然砖并非不可能造假,但这就是她的直觉。

但即便如此,那剩下那块“与天同侍”又在会在哪里?

明知可能是白问,阿秋仍然忍不住道:“姑姑,栖梧宫这些年可来过异常之人,又或者……武林高手?”

能够带走两块这么大的画像石砖,要么是武林高手,要么有其他人接应。但若说特地设下人接应,却只为两块不值钱的汉砖,也未免太兴师动众。

只一念间,阿秋便想明白了一件事。

最开始她还在想,为何窃去这砖的人,独留一块在其中。现在便想明白了,大概因为窃去砖瓦者只有一人,随身不便携带太多。

褚元一迷惘地道:“不记得了。宫中高手不少,时常来去。皇后殁的时候,甚至还有外来高手闯入……时间太久,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阿秋见她模样,知再问亦问不出什么来,拿起旁边一块布帛,手脚麻利地将那砖块包裹打结,提在手中道:“姑姑,这砖我现在要带走,不妨事罢?”

褚元一仍是那副恹然的样子,道:“宫里有什么东西是你拿不得的。拿去罢,只将这卷轴留给我便好。”

阿秋道过谢,刚要走。忽听得远远的宫门之外,一个清冷优美的女声徐徐传来,似夜风吹过广寒宫境。

“‘风雷斩’褚前辈在吗?晚辈上官玗琪冒昧夜访栖梧宫,请前辈允我进来。”

阿秋闻声,不由得诧异地挑起眉毛。

上官玗琪乃皇家飞凤卫之首,此刻理应在东宫执勤,却这般趁夜而来踏访栖梧宫,显是极不寻常之事。

毕竟皇宫之中,人人皆知栖梧宫乃废宫禁地,不可涉足。似阿秋虽奉了安公之命,且与褚元一有自幼相识之情,也只敢偷偷地来。

而上官大小姐玗琪向来光风霁月,洒脱如神仙中人,怎地都不像是会做蔽人眼目之事的那种人。

阿秋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出去与上官玗琪见礼。

她对上官玗琪极有好感。对方虽然是百年世家上官门阀的第一淑女,却从未半分看不起她这个舞伎出身的典乐,曾与她一道去驿馆“收编”万岁公主。

而她在天牢之时,上官玗琪竟与她师兄公仪休一道在外叩门,想要看视她是否安好无恙,这份义气,除了令她感动,也令她讶然。毕竟二人不过数面之交而已。

但当时阿秋想得到,或者是宸妃娘娘令上官玗琪前来的。但即便如此,上官玗琪愿意走这一趟,她已然极承其情。

但此刻自己出去,暴露与褚元一的关系不说,其实上官玗琪,也未必需要知道她的这些事。

彼此立场有别,上官玗琪现在又是东宫飞凤卫,知道阿秋的事太多,对她未必是好事。

阿秋还在踌躇,却已见褚元一独目圆睁,其中戾色瞬时盛起,冷喝道:“上官家的贱人!有多远滚多远罢!这宫里也是你配来的!”

这声厉喝远远地送将出去,她更不等阿秋有任何反应,已然提气直纵而出主殿,径奔向宫苑门口。

阿秋听得褚元一这声断喝,已然惊得是顶上走了三魂,脚下走了七魄。

褚元一现下心智失常,她要骂上官玗琪也正常,但是阿秋断想不到世间居然有人能用“贱人”这二字,来形容仙姿超逸的上官玗琪。

褚元一既用了“上官家的贱人”,又说“这宫里也是你配来的!”显然就不是无矢放的,并非她不知上官玗琪是何人,而似是就针对上官玗琪而来。

阿秋虽然头大,兼之眼下武功已失,却知此事她断然无法坐视了。

她失了武功,兼之手中提着那块汉砖,往前奔过去的速度便远远不及褚元一。她还未达前苑之中,就已经听见了褚元一与上官玗琪动手时劲风破空之声。

褚元一的功力她是见识过的,与当时的她若生死相较,尚未知鹿死谁手。

但上官玗琪在她看来,当真是超逸若仙,静若止水,她的境界只能用高深莫测来形容了。

阿秋心下着急,便不由得加重了脚步直奔过去。

上官玗琪一面出手封架,一面谦逊有礼地道:“晚辈只想进入栖梧宫走一遭,并不会碰动东西,也不会带走任何事物,前辈为何定要为难?”

她被褚元一指名道姓骂“贱人”,却连半点气都不生,足见其涵养实远高过一般人。

褚元一冷哼道:“你省省罢!便连上官谨在时,都别想近栖梧宫半步,更别说你了。没有旁的,你们上官家的人不配!就这般简单!”

她这几句应答,却是头脑清楚,条理分明。

她话中,竟然还提到了前朝中书令,“青衫隐世,一剑风华”的上官谨。褚元一大约是因为见了上官玗琪手中君子剑“冰篁”,故而想起了上官谨来,因“冰篁”的上一任主人,就是上官谨。

上官玗琪听她提及叔公而毫无尊重之意,一直凝定的眉间终露不悦。

她抖腕振剑,剑尖吐出朵朵明亮剑花,同时剑尖发出清啸,沉声道:“前辈,再不让道,莫怪玗琪下重手了!”

褚元一圆睁独目,阴森森地道:“小贱人,就算你能杀了老身,天机四宿还有三位,也不会放过你的。我劝你死了进栖梧宫的心罢!”

月光下,上官玗琪凝剑而立,提聚剑意,闻言淡然道:“其他三位断不会像前辈这般执著的。玗琪只是要进姑母旧宫一睹旧物,并非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前辈这是何苦来哉?”

阿秋得她提起“姑母”二字,蓦然想起一件事来。

前代的上官皇后琰秀,原来就是上官玗琪的姑母。那么上官玗琪今夜之来,多半亦是上官家听得了关于汉砖的风声,自不能容忍他人任意毁谤先人,故特来查明事实。

谁也没料到,她不提姑母上官皇后还好,一提之下,褚元一立时变色,整张脸上的皱纹都似要扭曲一般。

她运掌聚作天罗地网之势,厉声喝道:“栖梧宫何时成了你们上官家的老宅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上官琰秀那妖妇死便死了,栖梧宫好不容易干净了这些年,你又要来?”

阿秋越听越是心惊。她先前只猜测有人极不喜这位名重一时的先皇后,却未想到元一姑姑也是憎恶文皇后的人之一。

这可并不寻常。皆因元一姑姑一直在栖梧宫,她当年亦是文皇后身边的人。能被身边之人如此憎恨,文皇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上官玗琪的美目中终于亮起异彩涟涟,阿秋知她即将出剑,再不打断恐来不及,连忙呼喊道:“上官大小姐!元一姑姑!”

两人间一触即发的气势,果然因为阿秋的这声呼喊而略为松懈。

但上官玗琪并未收剑,却是不着痕迹地将剑势所指向的方向略一偏移,口中淡然道:“典乐为何在此?”

阿秋听得这一句,却大感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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