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间,瞬间掠过往这边来时,于长廊错身而过的白纱异族女子身影。
褚怀明再往前一步,让出身后位置来。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脸容瘦长枯槁、向来枯井不波的褚茂,此刻眼中却似焚烧着烈焰,横抱着胡妙容尚未凉透的身体,跨出门来。
胡妙容虽经塞上风霜而变得粗粝,却仍然能辨其姣好的平静面容上,在唇角位置,蜿蜒着一丝血迹,正滴落在地上。
“滴答”。
阿秋不自觉向后退去,却撞在了顾逸怀里。他颀长高岸的身形矗立身后,似是永不改变的山川,无形之中,便给了她力量和清醒。
她稳住心神,知道对方是从镂月剑认出自己是顾逸传人,立即开口解释道:“我是少师传人,却也是褚夫人的乐府晚辈,鄙师孙内人,曾与褚夫人同在舞部学艺。我刚才并未进门。”
她心中不由得庆幸方才被顾逸拉住,没有在褚怀明和褚茂发现尸身之前闯入,否则,即便说得清楚,亦必是大费周折。
他们二人一直站在院中,并未进去,这是下人有目共睹的。
褚茂目光闪动,显然是从阿秋容貌认出了她来。当时殿前献舞《白纻》之后,阿秋作为乐府嫡传首席弟子,曾被孙内人单独留下,与胡妙容同席叙话。他亦多少有些印象。
他经此剧变,心情惨痛之下,犹能抬头望向阿秋身后,沉声道:“那么这位是?”
当此朔方军中惨变,人人皆有嫌疑。顾逸若再遮掩身份,便是欠缺诚意。他抬手除去帷帽,略一颔首道:“本人顾逸。”
胡妙容停灵于北宁馆正厅之内,躯体已然蒙上了白布。
虽过世突然,她面容却宛若生平,唇边挂着淡淡笑容,安宁静谧,那一线因中毒而流下的血迹已被擦拭干净。
阿秋站于顾逸身后,心情波澜起伏,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感受。
她身为首座刺者,一柄刺秦刃间舔噬人命无数。而兰陵堂的观念,一向将生死看得极淡。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无惧”。
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而人生所追求的,并非是不死,而应是作为人,所能突破到的极致。
刺者于须臾间掠夺人的生命,本身追求的境界应如飞鸿,掠过白茫茫大地却不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她于锋芒刃端感悟的“生死之道”。
但在看到褚茂呆滞发直,直至此刻均无法接受事实的眼神,以及褚怀明于灵前悲痛欲绝的嚎啕时,她会想起胡妙容作为一个中年妇人,于宫宴上憨笑却不掩自豪的神情。
与孙内人矢志奉道的乐府生涯,薛红碧在裴府养尊处优渥如金丝雀的前半生不同,胡妙容被命运的手推转去了边关,却得到了民间普通女子最朴素圆满的归宿。
她的存在,与这些人血肉相连,也因此她的死,令生者痛彻心扉。
这其间并无优劣高下,只是这是阿秋首次感受到人间夫妇、母子的生死分离之痛。
阿秋作为乐府后进,胡妙容的晚辈,亦于灵前焚香三炷。
清香袅袅散入空中时,阿秋在心中暗道:“褚夫人,即便只看乐府同门的情谊上,阿秋亦必定要为你查出敌人,报仇雪恨。”
顾逸的身份过于显赫,因此只令褚茂等几人知晓,并未在此场合公开显明身份,否则事情性质便会升级。
阿秋行礼之后,褚茂强忍悲痛,开门见山道:“妙容死于服毒,但这毒是他人逼喂,还是她自己服下,目前尚不知。请问阿秋姑娘和尊师,为何恰于此时登门?”
阿秋被顾逸收为弟子之事,此刻已天下皆知。顾逸不欲于众人前显露身份,因此洗除嫌疑后,仍以帷帽遮面,当着众人褚茂便不称少师,而以“尊师”称之。
阿秋左右一顾,褚茂立时明白她之意,对褚怀明道:“怀明,你且带其他人下去。”
褚怀明带领其他人退出灵堂后,阿秋方才道:“不瞒参军,我此来,是想问夫人一事。夫人当年是作为随军舞伎御赐给被李明远将军的,必对将军家事有所了解。”
她不等褚茂有任何反应时机,也不给他否认机会,道:“近有一闻,说关内侯幼年在鲜卑人中长大,身具一半鲜卑血统,此事是否确实?”
她接连抛出问题间不容发,就是要试出褚茂最真实的反应。
胡妙容如今已不在,那么问诸茂其实也一样。她之前并未将诸茂作为合适的询问人选,一是从无交情未免牵强,二是褚茂身为先锋营参军,必然忠于李重毓,不是那么轻易可套出话来的人。
但此刻形势已变,褚茂亦在悲痛关头,无法再如往日般滴水不漏,时刻保持戒心。
她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褚茂。
褚茂先是神情震惊,随后立刻断然否认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关内侯母亲、李明远将军之妻是幽州士族之女,关内侯幼时长于外家,这些你在当地一问可知。”
阿秋冷静地道:“参军大人可否以性命起誓,你所说之话,句句为实?”
褚茂勃然大怒,厉声道:“我为何要对你一个南人,以自己性命起誓?”
他再度看向阿秋身后帷帽遮面的顾逸,压住怒火道:“拙荆方离世,尚未安息,姑娘就找上门来,旁敲侧击,句句影射毁谤关内侯,威逼褚某作不利证言,当真好手段!前些日在集市所听的流言,现下看来,怕也有七八分是真的罢!”
阿秋明知他所言为何,仍然问道:“参军大人听到什么流言?”
褚茂一字一句道:“说的是前代关内侯的国礼,被弃之猪圈,流落街头之事。”他冷然抬眸,看定阿秋道:“朔方军不会心眼小到非要拿前代的一两件东西找茬,但是此事沸沸扬扬,数天内席传遍京城,却是明着打关内侯的脸,也是打朔方军的脸!姑娘有空造关内侯身世的谣,还不如想想,怎样给我们一个交代罢!”
说完不等阿秋反应,扬声道:“送客!”直接转身便入里间,摆明逐客。
以他一个先锋营参军,敢这般硬抗南朝一人之下的顾逸,这身骨头亦是硬得可以。
褚怀明闻声而入,亦没有多少好脸色。
能以三千孤旅而入京城,这支军队中的每个人早已预备好有来无回,绝无贪生怕死。而当胡妙容不明不白殁于北宁馆的此时,阿秋却与顾逸来探问李重毓的身世秘密,此等行为换了阿秋自己,也断难有好脸色相对。
褚怀明率领属下军士将阿秋和顾逸送出北宁馆外,一路均沉着脸不发一言。与其说是礼送客,不如说是押送,要确保看到他们离开此地,方才放心。
阿秋打破令人难堪的寂静,道:“怀明公子,看胡师叔遗容,她多半是受人胁迫,以自身性命换取你和令尊的平安,你不想查出是何人逼迫吗?”
她推断胡妙容是自行服毒,因为若是被人强喂毒药,脸面必然有挣扎受伤痕迹。
胡妙容面色安详,是知道秘密随着自己一同埋入地下之后,必不会有任何后患了。而她在这世间所挂念的,除了褚茂父子,更还有何人?而除了他们父子的生命,又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可以令她决心舍下他们,独赴黄泉而去?
刺者不可能不精通人性。只是从前,阿秋对于人性的精通仅用于谋划必杀之局而已。
褚怀明果然身形剧震,脸色苍白地向阿秋瞧来。
他是孝子,而再没有什么,会比片刻前还好好的母亲,倒毙于她素常所居的屋中,更令他惊痛欲绝的了。
而得知母亲极大可能是为了保护他和父亲而死,则更不吝于在他心上重重一刺。
阿秋见他神情,知道目的已然达到,不再刺激他,轻柔地道:“在建章城,怕并没有多少人会比我师父更有办法。公子若有需要,传话至金陵台即可。”
随后道:“不论公子和令尊是否相信,天底下再没有比我师父更想和关内侯合作的人了。我师父的权位已是无可超越,你认为难道他会想取关内侯而代之吗?”
就算能成功除去李重毓,朔方军立足北境多年,顶多是分裂四散,绝无可能听从南人顾逸的指挥。而少了这支阻挡诸胡的强大军队,对顾逸刚立国十年的南朝只会是坏事而非好事。
其实论年纪,阿秋亦只比褚怀明大不过两三岁。褚怀明此刻,便以惊疑交加的眼神向阿秋望来。
他初识她时,只有印象她是白纻舞姬的领舞少女,后约莫听得少师顾逸收了乐府的一名典乐女官为弟子。
顾逸为当代琴乐大家又兼领太常寺卿,偶得龙凤材质愿意教导,虽然突兀却也不难理解,毕竟人人皆知顾逸的政治理想是礼乐治国,风化天下。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少师传人”得天独厚的擅长,似乎主要并不在音律。
她只三言两语,便指出了如今时局的关键。
这是即使一向在军中、在父辈教导下亦算粗通军事的褚怀明,根本未曾想到的。
阿秋看他神情,知道已收到意想中效果,盈盈一礼,便自偕同顾逸离开。
唯留褚怀明呆在当地,望着二人远去背影,心中举棋不定。
二人离开北宁馆后,阿秋始长吁出一口气。
但见道旁西风瘦马,垂杨均已枯黄,是夕阳西下情形。
顾逸跟着她走了几步,忽然道:“你虽是神兵堂主,却似身兼了一言堂与刑风堂所学。”
几乎兼了公仪休善动人心的言辩之利,和墨夷明月的强悍腹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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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当场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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