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龙凤双令

顾逸道:“您是前任皇帝留给当时末帝的人。”他却是从年号上推断出来。前任皇帝的年号为元和,他在太子继承大统之前一年,将荣遇提拔上大宫监之位,自然是为了太子掌权铺路。

荣遇叹道:“正是如此。末帝在位只有七年,我却收了十七瓶牵机散。你可以想见当时的政局是何情形。这也是我不欲多言的缘故。”

牵机散历来只会用于赐死重臣、宫眷、皇子皇孙,且出于不能示人的私心和政治原因。若是公务之失,完全可以交由廷尉按律判决。

而桓末帝一朝仅七年,皇帝就不经朝议不由廷尉,私自以牵机散赐死重臣宫眷达十七人之多,可见当时政治何其混乱阴暗。

阿秋更加明白了荣遇进门便叹息的那一句:“天机四宿自入宫尽忠,便已成为了隐形人。除非于皇家有碍,否则一切事不闻不问。所以很多事,即便在眼前发生,我们也会当作没有看见。”

以四宿之首“风雅书生”的性子,荣遇必然尽力周旋与劝导过末帝,不过她之所能,亦仅限于大监这一职位。桓末宗室、外戚、世家门阀争相角逐权力,血流成河,这其间独没有最接近天子又深得信宠的宦官的踪影,这背后必然有荣遇这位宦官之首一贯低调谦逊的影响力。

顾逸却看着荣遇,一字一句地道:“荣监不觉得自己有说错吗?”

荣遇明亮的眼睛寸步不让迎上他的眼神,似是好笑地道:“这种大事,难道你认为我会因年老糊涂而记错吗?”

她语气悲怆却平静地道:“他们每一人,均由我亲自传旨赐死。其间有野心勃勃咎由自取者,有判错形势糊里糊涂失败者,亦有完全无辜被人构陷者。一共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场面,少师觉得我会记不清楚?”

顾逸却是沉静地道:“前朝死于牵机散者,一共十六人,均载于太史馆《桓书》。荣监有否错记,有史为证。”

史笔有直有曲,但绝不会歪曲事实。

荣遇却并未出现谎言被拆穿的失态,而是诧异。片刻后,她现出失神之情,嗒然道:“我的确是,记错了一人。”

提及此人,她的声音都变得安静凄迷了许多,更显示出她原本的女子音色。

“她本来是要以牵机赐死的,我都带着药过去了。最后一刻,皇帝却亲自来了,将那瓶药从她手中夺了下来。”

荣遇说到这里,却似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很庆幸不必亲手毒死那名女子。

她沉浸在宫闱年深岁久的记忆中,目光依稀透出悲悯之色。

“那时的陛下多年溺于酒色,时常反复无常,狂放荒诞。我无法谏议分毫,只能小心遵守他的每一条命令,揣测他的动向心意。他要赐死那人,我借口取药,便略略去得晚了些,到了后又请她先梳妆更衣,这样一来,便耽搁了些时间。果然,陛下传完口谕便即后悔了,立刻匆匆赶了过去,总算是保下了一条人命。”

阿秋亦为之动容。她感叹的却是荣月仙那般高傲佻达之人,几十年下来,竟真如一位老成持重的大宦官一般,处处用心周全,却不留痕迹。

她不由得想起初相识时,顾逸曾说过的,在宫中很多事并非那般容易判断,更不是一刺封喉便可解决。宫廷不是快意恩仇的江湖,即便连荣月仙也不能任情而为,而须步步谨慎,处处思虑。

荣遇的声音却殊无一丝自牵机散下成功救人的得意之情。

“不过那时我便知,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陛下若疑心了某个人,无论心中好恶如何翻来覆去,最终他是一定要那个人死的。”

她叹息道:“这次虽未死成,她终究未能撑太久。不过数月之后,她因心力交瘁病故。”

顾逸的表情,随着荣遇的叙述,渐渐透出了然。

荣遇说完,亦忽然呈现苍老神情,叹道:“少师已然猜出了是谁罢!在这宫中,能令前朝末帝真正爱恨难分,患得患失的女子,终究也只有那么一个。没有人可以看着她死而毫不动容的,连我这个大宫监也不能。当她棺木抬离这宫中的那一天,我便知道属于大桓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顾逸却瞥了一眼阿秋,像是要阻止荣遇说出那人名字似的,立时道:“当时既未能成功赐死而被末帝拦下,那荣监携去的那瓶牵机散何在?”

荣遇却似刚想起来,面露古怪之色,道:“当时情景纷乱,陛下暴跳如雷赶到,自她手中夺下牵机散,又大骂叱令我滚出,我不敢久留,更不可能要求向他要回牵机散再走,只能一边告罪一边迅速领着几名小内侍退下。此后,亦没有再敢问过此事。”

宦侍为皇帝服务,但皇帝本人却不到她监管。何况末帝并非好脾气之人,一言刺激轻辄摔东西,重辄拔剑相向。

顾逸默然。而阿秋便知,那瓶毒死褚夫人的牵机散,怕就是着落在这里了。

据荣遇所说,在她任大宫监的末帝一朝,经手的牵机散一共十七瓶,有史可查的一共赐死十六人,而剩下这一瓶,既未赐死那女子,又未被荣遇收回,便是下落不明。

荣遇自言自语地道:“当时那瓶牵机散去了哪里,怕只有皇帝、那人,或是那人身边的人才能知晓了。”

阿秋再忍不住,问道:“那名最终病殁的女子究竟是谁?末帝已逝,我们只能再设法在她身上找头绪了。既然那瓶牵机散最终到了宫外,又被人利用杀人,这条线就必然是活的而非死的。”

顾逸听她分析得十分有理,却只神情木然,并不催促荣遇说出那女子名字。

荣遇却像是才认识她一般,细细打量她,问道:“你是叫阿秋,是不是?”

阿秋诧异荣遇这当儿问她这个,答道:“是,弟子姓石名挽秋,小字阿秋。”

又道:“荣监一早已认识阿秋吗?上次在金水楼广场,便觉得荣监似乎认得我。”

荣遇失笑道:“你一进宫便与少师联袂夜行,又与司空照大统领在显阳殿顶大打出手,”她指指头上穹顶,“我夜夜在这摘星楼顶观星,怎会看不到。”

她声音却放柔和道:“但我现在却觉得,我认识你,可能比你以为的更早。”同时颇有深意地向顾逸瞧了一眼。

顾逸却是不由分说截断荣遇,斩钉截铁道:“荣监如今知道她是阿秋,便够了。”

顾逸从来不做无谓之言,他这一句话却有强调意味。

以荣遇之能,亦是愣怔了片刻。而当她再瞧向阿秋之时,眼光便有了几分暖色。阿秋却觉着,那眼光里的暖色,却与褚元一、安道陵,甚至钟离无妍,瞧她的神情都颇为相似。

荣遇接着伸手便往腰间摸去。

阿秋已然猜出她要做什么,立刻拜倒在地道:“安公已然赠了弟子一块天机令!荣监盛情,阿秋心领了!”

她料想荣遇要赠送给她的见面礼,必然就是“天机令”。虽然不知天机四宿为何都是一闻她“阿秋”之名,就会待她极好,甚至好得都有些过分了,但她也不能一人独吞两块“天机令”。

毕竟她身已身怀足以震慑江湖的“刺秦令”,可号令朝廷官府人众的“少师令”,而她并非贪心之人。

荣遇伸手之处,却是落了个空。她神情剧震地抬起头来,眼中出现不能置信的神色,那是比听说牵机散重现更为震惊的模样。

顾逸却是看出了端倪,道:“我听说天机令并非四宿人人都有,而只有两块,一龙一凤。一块若是本在荣监身上,另一块必就是安公转赠阿秋的那一块了。”

阿秋亦是吃惊道:“可我知道还有一人也有一块,也是安公所赠。”

荣遇眼中精光大盛,一字一句道:“那是何人?”

阿秋答道:“是如今御前飞凤卫中的‘青鹞’萧长安,他师门似乎与安公是故交,故此他来至宫中便拜在了安公门下学习乐艺。我第一次见他,便见他手中拿着的紫竹箫乃安公所制,其上挂着安公的天机令牌。”

顾逸亦有印象,点头道:“确实如此,当时曾当他是安公弟子。后来才知他与安公只是乐道的师徒,但安公应有将‘天机四宿’下一任的皇宫暗卫尽托他传承之意,因如今的飞凤四卫,除了萧长安之外都不是武林中人,处事也就难免官心多过侠义之心。”

荣遇沉声道:“阿秋你将你所持的‘天机令’,给我一观。”

阿秋立刻自怀中取出,双手恭敬呈上。

天机令牌正面皆为金色莲花印文,但这一块反过来,背面镂刻着肖龙之形,虽只寥寥几笔,却古朴生动,尽显真龙气象。

荣遇握着这块令牌,神色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阿秋见情形立刻问道:“敢问荣监,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荣遇无限唏嘘地再瞧一眼,将它还给阿秋,没精打彩地道:“这是天机令中的龙牌。它原本,属于我。”

天机令牌分主次龙凤,龙牌当年由四宿之首,大师姐荣月仙掌管,凤牌则是由二师兄安尚之掌管。凤牌执掌者有辅佐、协助龙牌执掌者的责任。

但天机四宿隐于宫中近四十年,其实际上的作用对四宿来说早已失去,留在手中,也只为传诸后人,后世持者若再入世,可凭此搅动江湖风云。

阿秋发呆了片刻,完全不明白荣遇的令牌为何会到自己手中。但荣遇既然如此说了,断无撒谎之理,天机令牌不是小事,她立刻双手奉还道:“既是前辈之物,前辈又并不知情,那请前辈收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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