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夫妇之道

裴元礼难道知道今夜,她要来行刺么?可这分明不可能。若他知道,也不会留他们在梁上听他这些遗言了,毕竟非亲非故。

裴元礼思忖片刻,再道:“陛下素来念重你们之间的情谊,萸儿如今又是飞凤卫,朝堂上不会有人为难你们母女。我……这方面没什么不放心的。”

“当啷”一声,却是穆华英手中捧着的白瓷莲花盏,重重叩到了桌面。

她已然站了起来,那颀长身量挟带的雷霆威势,即便在东光侯裴元礼面前,亦毫不逊色。

她一双狭长凤眸森然直视着裴元礼,道:“你有什么可放心的?又有什么不放心?不如把话说清楚。”

裴元礼被她逼得身形不自觉往后挪了些许,手中的卷簿伸着,亦无从着落。

堂堂东光侯,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此时终究显示出,一个曾经权势如日中天,却大势已去的半老男子的颓态。

他这般被逼得声嘶气短的模样,就是裴萸领着神獒营夜犯长街,烈长空奉顾逸之令强行提他入宫软禁时,也不曾见过的。

即便他眼神闪躲,却也仍然镇定着把话说完:“放心的,是有陛下这层关系,你和萸儿不会受我牵连。不放心的,是裴家五世军门,从我而绝。我若死,顾逸必然顺势将建章师拆分,萸儿年少无法对抗,怕是再也无法达到我如今,以及裴家历世所拥有的地位。”

穆华英冷然道:“这个你无需担心。京中能带兵又得陛下信任的,除了顾逸自己,也只有身为御林军大统领的阿照。建章师在阿照手中,与在我手中并无区别。且李重毓此来,顾逸必定与其建立北伐之盟,只要战争启动,萸儿不愁没有立军功,收拢军权的机会。”

片刻后,她再轻启朱唇,吐出一个足以令裴元礼含笑九泉的消息:“上官丫头并无半点要做太子妃的意思。无论太子本人,甚至陛下原先是何意愿,东宫妃最终都只能是萸儿。”

裴萸若成为未来的皇后,裴氏一族毫无疑义将成为南朝顶级门阀。毕竟,她将是大衍第一位正式的皇后。

即便连现在的六宫第一人“金樽月落”宸妃,也不曾正位中宫。

只是阿秋听着,裴萸就这般被他们三言两语决定了未来,却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小舟夜渡御河,裴萸飞身落艇,仰看星河,絮絮与萧长安攀谈,问他家乡的情形。

那原竟是一位高门闺秀最后的,亦是最大胆的放纵。

若果如这夫妇二人所言,裴元礼一去,裴萸立刻便要担起重振家声的责任,北上击虏,收失地争军权,接着便是嫁入东宫。

裴萸不会反对,因为这本就是她想走的道路。

由此看来,萧长安当时的选择,亦很明智。

裴元礼看着穆华英,原本凝重的神情却渐渐放松下来,唇边浮现了一丝微笑。他讷讷地道:“那么,便多谢你了。”

即便阿秋本为敌对,亦觉得此时此刻,有妻足以托付身后,振兴家门,确是一个男子毕生之大幸。

穆华英却讥讽地道:“谢我什么?若说一个谢字,我是否该先谢你这么多年收留之恩?”

裴元礼已年逾半百,此刻面上却生出一丝窘迫,局促地扭过头道:“我当年是心甘情愿。你不怪我……趁人之危便好。”

穆华英金簪上流苏振荡,冷然道:“谁能胁迫得了穆华英!那时天下初定,我想要隐退,却因在廷尉时辣手酷刑株连众多,树敌无数。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除了入宫,也只有这东光侯府了!”

裴元礼看不出喜怒地道:“但你仍想为陛下发挥最大的效用,因此你选择了嫁入东光侯府为继室。”

穆华英笑道:“世叔你,不也没有拒绝吗?得到皇帝之义姊,前任廷尉,刑名世家穆氏之女,以长公主之礼出降府上,也由此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和少师对裴家的容忍,这些年您很吃亏吗?”

阿秋亲耳听得穆华英唤裴元礼为“世叔”,以她见世面之广,也不由得吃惊。难怪裴元礼瞧着年岁上比穆华英大了一大截,原来他们本就不是一辈的。

世家门阀之间多是世交,故此穆华英若是未嫁之先,称裴元礼世叔也不为奇。而裴元礼想必原先有妻子的,当是病殁或者和离。穆华英嫁过来是为继室,但这样一来,很多事反倒说得通了。

老夫少妻,又是续弦,故此裴元礼对她是极力容忍。

裴元礼纵然老谋深算城府深厚,却也为她一句,呛得立时再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他缓过了心气,方才缓缓道:“那么,有你在,谢朗这些年是否终于能于军事上,稍稍放些心?”

只听得他直呼谢朗之名而不称陛下,便可知他虽然表面按捺不动声色,实则亦有了情绪。

穆华英自然听得明白他话中意味,怒极反笑道:“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怀着这个疑心?你认为我只是为了和陛下义结金兰的情义才嫁入裴府,处心积虑监视着你?”

裴元礼却不再回答,只是向窗外瞧去。

此刻夜黑星残,凉风簌簌,他自是什么也瞧不出来的。

半晌之后,他才道:“我们裴家、陛下出身的谢家、以及你刑名穆家,都是历代公卿,士林旧族,亦是世交。如你所说,我在你和陛下面前,也还算得上半个长辈。有些事,我既然当年就不曾非要清楚明白,如今自然也不打算斤斤计较。”

穆华英的眼中,似有火星飘落,却只是重哼一声。

裴元礼只将账簿安静放在她的手边,道:“我去睡了。”

他既不招呼穆华英,就那般独自起身。

从此刻来看,两人虽同宿一室一床,但各自就寝的情形,并不少。

父母是如此相处,阿秋忽然有些明白裴萸为何,是那般傲慢中又带着敏感的天性。

穆华英并无一言,也不曾碰手边那些册子。

直到裴元礼走到她身后,她才冷锐地道:“我已去约过在建章的隐月族杀手,李重毓到达建章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

阿秋猝听此语,蓦然心惊。

同样的内容,她亦从万岁公主口中听到过。但那时,万岁公主所说委托她的人,却是裴元礼。

裴元礼先是一愣,却苦笑道:“你去便去了,为何却要用我的身份,隐藏样貌去见她呢?”

阿秋先是错愕,立即记起一件事:万岁公主当时向族主说,她力图□□,可裴元礼丝毫不为所动,族主答以那不过因为你无法令他心动而已。

现在看来,万岁公主倒是冤枉了,皆因扮作裴元礼去的人是穆华英而已。

“素手阎罗”冷艳华贵,铁面冷心,又岂会将万岁公主这等无根无基的流浪杀手放在眼里。

穆华英滞得一瞬,道:“若李重毓死了,顾逸顺着线索查到我们头上来,能把我摘出去,亦好过我们夫妇一起被陛下记恨。”

站在裴家的利益来看,的确如此。李重毓因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此来誓要取裴元礼首级,因此裴元礼有充分理由要他永远回不去。

如若事发,穆华英只须推作一无所知,皇帝谢朗顾及这位义姊情面,就算将裴元礼下狱,亦不会动裴萸和穆华英,裴家的未来亦得以保留。

但若裴氏夫妇齐为罪人,裴萸就不会有任何前途可言了。

裴元礼之前一直尚能镇定,此刻却忽然似老了十岁,以手扶住穆华英的椅背,叹息道:“李重毓若死,大衍的北方城墙不复存在。我们南朝,将立刻面临胡马南下的形势。”

又道:“飞凤卫不是一直以陛下和社稷为第一效忠目标的吗?你为何会作出这个自毁长城的决定呢?”

他的语气看似叹息,却令人难以觉察的,有一丝欣慰。

穆华英声若寒冰地道:“飞凤卫以陛下为重,但刑名穆家的家规,却讲究一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她自椅上起立,转过身来,正视裴元礼道:“是李重毓非要你首级,否则不与我朝合作。”她加重语气,冷然下结论道:“是他自己找死,非要与裴家作对。”

裴元礼似极欣慰,却亦是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委婉地道:“其他人不会这般想的。毕竟天下人皆知,李重毓的父亲明远公之死,我难辞其咎。”

身为联盟之师,见友军身陷重围却故意拖延不救,在战场是毫无疑义的背盟弃义之举,按军法论处,当斩。

穆华英霍然道:“你难辞其咎,当时的谁又能辞?昏庸荒淫的废帝司马炎就能辞是吗?总指挥上官祐能辞是吗?作出不救的决定时,连大名鼎鼎一门忠烈的樊缨一旁听着,都未曾说半个不字呢!”

伏于梁上的阿秋听着,却直如一头冰水浇在脊梁骨上。

李明远殒身之事,她已多次从顾逸等人处听说,却从未想到,其后涉及的人事,如此之复杂。

牵涉到前桓末帝不说,连上官玗琪的叔公,“青衫隐世,剑倾江左”的大桓中书令上官谨亦在其中。

无论樊连城,还是上官玗琪,都绝非不忠不义之人。故而阿秋实在难以想象他们的先人,居然有参与作出这个“不救”的决定。

裴元礼瞧着穆华英,却是生平第一次如释重负,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当时你尚且年少,并不在场,却如所有情形亲眼目睹,南朝刑推第一人名不虚传!”

穆华英冷然道:“我不在场,却曾听过父亲转述寥寥数语。他只说金殿作出的决策,形势将有剧变。南朝迫切需要一场全面胜利震慑敌人,哪怕其代价,是牺牲某个重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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