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好自为之

阿秋轻声却坚决地道:“师父培养我们,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做惟命是从的棋子。跟随顾逸,是我本心所愿,而认师兄之罚,也是我本心所愿。”

墨夷明月却毫不动容地道:“可你这一次,失败了。”

阿秋心中汗颜。这一次刺杀裴元礼,她真真切切是失败了。裴元礼无论伤或者死,都不是她亲手所致,而事后更未确定结果,还要墨夷明月接应才能成功逃离现场。

墨夷明月深渊般冷静的目光毫不容情地凝视着她,道:“你可有话说?”

阿秋深吁了一口气,在心中完整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况,最后道:“阿秋没什么好辩白的,确是办事不力,请师兄责罚。”

墨夷明月眼中厉芒闪起,漠然道:“不力在何处?”

阿秋声音清楚地道:“一,不应因穆华英与裴元礼的伉俪之情而手软,依当时二人生死相护情况,应将两人一并诛杀。二,不应因见了裴萸自觉有愧,无法施展全力而致被她逼得节节败退,反而等来了穆华英与她联手。”

墨夷明月一直在裴府外围亲自暗中监视,随时预备接应,却并不清楚府内当时打斗的现场情况。

听到阿秋认罪之语,他心中瞬时翻江倒海,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墨夷明月是纵横水陆近十年的枭雄,心机谋算都是一等一的。但此时此刻,他当真不知拿阿秋如何办。

阿秋的第一句话,所言是情。第二句话,所言是义。

作为工具的刺者自然不该有情和义,阿秋当下的失败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作为他瞧着一起长大的师妹,他难道真的希望她冷血至无情无义,心目中只有利益和手段吗?

阿秋从前出手从无败绩,遥居谪仙榜首,那是因为以往所刺杀的对象,对年少的她而言就仅是目标而已,并不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牵绊的,活生生的人。

但她以乐伎身份入宫后,与这些人有了联系,无论是敌是友,她都无法再将其视为一个名单上的名字,一个待刺杀的符号。

墨夷明月的目光回避过阿秋,心中想的却是:师父啊,你亲自布局将阿秋送入宫中,结果大约却是你会失去最好的一名刺者了。

阿秋武功仍在,心智和经验也只会更丰富,但因着这种丰富,她不再能简单明快地切开割绝事物。

墨夷明月背向她,淡然道:“你瞒着师父,私自调十三影去保护李重毓的事,我会当作没有看见。但李重毓不是普通人,他抵达京师会是万人瞩目,若在那种情形下发生打斗,而有十三影出手的痕迹,我也很难替你隐瞒。”

阿秋全身剧震,不能置信地瞧向墨夷明月剽悍高大的背影,失声道:“师兄!”

再下一瞬,她整个人猱身直上,竟自后突然抱住了墨夷明月的蜂腰。

非如此,亦无法表示她此刻心中对墨夷明月的感激之情。

墨夷明月一代枭雄,自成年之后,除了动手过招,几乎再无与人这般亲近。他神情颇不自然地扭头向客栈东南角房间里瞥了一眼,低声喝道:“放手。”

阿秋却不放,只管把头埋在他背上,还蹭了一蹭。

墨夷明月听得她闷闷地道:“师兄,等宫里的事了却,我就回本堂来,估计刺者是再当不了了,我可以给你当个小卒子,帮你吓唬人,替你打劫收租。”

墨夷明月听得她如此说,心中一叹,表面却极不耐烦地道:“还不放手。我又不是顾逸,不吃这一套!”

他口上虽然这般说着,心中却大感温暖。

阿秋却不知,墨夷明月之所以决定帮她在师父万俟清面前,隐瞒她擅自调用神兵堂之事,却是因为他明白了一件事情。

现在的阿秋,很多方面确已与从前的她迥然有别。但那些变化,至少在身为师兄的墨夷明月看来,并不是坏的。

阿秋听得顾逸之名,立时放手倒退二步,眨着眼睛道:“师兄,你怎知少师他吃这一套的?”

墨夷明月再望客栈东南角望了一眼,好气又好笑地道:“你昔日在兰陵堂,何时有这种没事便往人身上招呼的习惯?自然是跟他混出来的!”

墨夷明月当真是目光如矩,任何异常细节都逃不脱他的注意。阿秋立刻红了脸,所幸一片黑暗之中,墨夷明月又是背对着她,断瞧不见。

不过墨夷明月判断人又何须用眼睛。他懒得看师妹窘迫形容,挥袖没好气地道:“走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身影便投入墙外的夜色之中,消失得了无痕迹。

阿秋摸了摸自己脸庞,只觉尚在发热。横竖无人得见,她也不再介意,转身便往东南角的房间行去。

她原来换下的舞衣,和烈长空借与她的披风均留在那里,她须得更换衣裳,再力图在天明之前潜回宫中。

在她踏入房门那一刻,忽然大震,因室内亮起灯光,时机拿捏得一分不差。

顾逸金羽乌氅,在窗前负手而立。他随手点亮的烛火,淡淡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面上。

阿秋莫名心虚进退不得,杵在当地只是愣神。

皆因完全没有想到顾逸会在这里等着她。

片刻后,她才想起头等大事,嗫嚅着道:“师父,裴元礼不知生死,师父须得预备人接掌建章军权。”

顾逸淡然道:“长空已向我报过了。”

阿秋先是讶然,随即放心下来,道:“烈首座原来已见过师父。那便好了。”

顾逸转过身来,漆黑如墨的眸子凝视着她,道:“你知道他是在何种情况下遇见我的么?”

阿秋摇头。她眼尖,却见顾逸垂下来的衣袖羽纹上,竟然有一抹血迹。

阿秋登时顾不得尊卑之别,立刻扑上去,拉着他的衣袖,着急问道:“师父,你受伤了?”

她此刻方注意到顾逸的脸色,比寻常要苍白,立刻伸手去探他脉搏,觉得比往常要虚弱,立时道:“三日之期已到,我去扶苏公子那边替你拿药!”

顾逸难得地由着她拽着,只道:“长空已经去了。”

阿秋方才顿住,迟疑地道:“天底下,能伤师父的人,屈指可数。”

顾逸道:“你猜出来了?”

阿秋本就猜出了大概,顾逸这一问,她更加确定。

伤顾逸的,就是她另一位师父万俟清。

顾逸是在午夜时,听得裴萸有事临时出宫回府的。

阿秋最近对他避而不见,但她在做些什么,他心知肚明。傍晚时分她与烈长空联袂离开,他亦是看在眼里。

烈长空并未出卖阿秋要杀裴元礼的计划,但他所有作为行动,并不会刻意隐瞒顾逸。顾逸并非笨人,多少能猜出大概。

他猜得到他们今夜动手,否则烈长空不会换上夜行装束,将常用兵刃“百斩”和“策麟”留在房中,更是不向他报告就径自离开。

一个擅长刺杀的兰陵首席刺者,一个擅长安防的近卫高手,这两者联合,对付一个裴元礼应该不在话下,即便加上前飞凤的裴夫人穆华英,脱身也应该从容有余。

阿秋既然一直躲着他,那便是不要他知道的意思。

他先前嘱她须学着自己做事判断,而后又令烈长空多跟着她,已经将可能情况都考虑到。

若不是裴萸出宫,他不会贸然插手。

但他们二人既然去裴府行刺,今夜必然有大变动。顾逸是不可能睡得着的,因此让少师御者加倍留神所有动静,尤其是身在东宫的裴萸。

因此裴萸前脚出宫,顾逸几乎是后脚就跟着出来。

但他几乎刚出皇城的大司马门,便在道旁遇见了白衣翩然、悠然闲立的万俟清。

万俟清其时正在一座石桥上,背向他而立,仿佛正在观赏桥下倒映的群星。

顾逸在看到他的一瞬,顿然生悔。

他应该在出来前,去阿秋房中拿上“镂月”的。

万俟清于此时刚好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他对阿秋的动向,和宫中的情形了如指掌。

他断不可能是来找他顾逸闲聊的。

顾逸一贯以静制动,此刻却第一次没了耐心。

万俟清虽然看似散逸的从容而立,但整个人的气势已与石桥浑然一体,天衣无缝。

不惊动他而过是不可能的。

顾逸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兰陵堂主可知,裴萸已在回府途中?”

万俟清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唇边逸出一丝潇洒至极的微笑。

“难得与少师偶遇,何必让他人的无聊琐事,分去我们的雅兴?”

顾逸有些搞不清楚他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沉声道:“若给裴元礼、穆华英、裴萸三人联手,堂主认为阿秋能否活着回来?”

万俟清微笑道:“我万俟清与少师联手教出的徒儿,又岂是那般容易陷入重围的。少师难道对阿秋这般没有信心吗?”

顾逸袖中玉衡滑出,遥遥指定万俟清,沉声道:“让路。”

万俟清此来绝无善意,多半是要找回他“唆使”阿秋私调神兵堂力量去保护李重毓的场子。

不过,顾逸当然不会后悔。

阿秋若要摆脱作为棋子的命运,拥有自己的力量是必然要走出的一步。万俟清若要找上他的麻烦,他自会扛着。

只是,实在不应在此时。

万俟清却细察他神色,诧异道:“少师似乎脸色并不大好,比上次我们相见时还要差些呢。这真是奇哉怪也。因为在南朝人心目中,少师几乎是入火不着,入水不湿的金刚不坏之身了。有关少师的传说……”

此刻玉衡一向温润的光华亦变得刺眼,化作万千虚影,漫天席地地向他当头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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