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朝秦暮楚

“不要说了!”李重毓一声暴喝,长刀已然曳出,直指到素柔花跟前,厉声道:“父亲从前便不想听你的任何事情,我也如此!”

他冷静片刻,道:“你不是问我从前为何不肯见你,今夜却肯来见吗?”

素柔花目中掠过奇光,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想通了,决定与我合作吗?”

她一字一句地道:“与其信任那些反复无常的南朝人,你不如信任我。隐月族人数虽然不多,却人人是以一敌百的精锐战士,论单兵的战斗力,我可夸口在胡部任何一族之上。且娘的实力,这些实已千丝万缕地渗入了胡部各族上层中去。你若愿与娘合作,不但你父亲大仇可报,即便你想颠覆南朝取而代之,也不是什么难事。”

阿秋听得心中微凛,但立即收敛呼吸进入胎息。

若如素柔花所说,隐月族本身实力有限,却是千丝万缕织就北方胡族联盟的中介势力。若她们全力拥戴李重毓,凭朔方军的实力,在北方称霸固不是难事,而南下取大衍而代之,亦未为不可能。

因为比之其他汉化或者标榜汉化统治的胡族,李重毓至少有一个先天的政治优势,那就是他是汉人,较易被中原人和江东士族所接受。

政治首重人心向背,打得下来,不代表能得民心,可长久统治。

李重毓缓缓立刀取势,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毫不犹豫道:“相信族主的男人,怕都是嫌自己命长的傻子。族主还是亮兵刃吧!”

素柔花身为大漠中最为神秘的隐月族一族之主,几曾受此侮辱,变色道:“这话是你父亲说的?”

李重毓神情丝毫不见波动,冷然道:“父亲对你的事从没有任何兴趣,更遑论提及。但作为新一代的幽、燕之主,我岂能不了解‘大漠奇花’素柔花的作风行径。”

他略一凝滞,似是强忍,最终仍然出口道:“你名为隐月圣女,实则游走于诸胡权贵中,与匈奴义亲王、漠北单于、西秦屠豹父子、鲜卑慕容氏兄弟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草原上各自为政,本来我也没什么兴趣管素族主的事,但素族主一而再的把手伸到我家中来,就不要怪本人不客气了!”

素柔花盈盈俏丽,凝视着李重毓,凄然苦笑道:“历经了寄人篱下,被人抱养,战场失父,依附姚氏这一切之后,我以为你会懂我,会和那些被他们的父王自幼养于宫廷大帐,只知骄奢淫逸的孩子不同。熟料,这还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加重语气,忽然冷酷似铁地道:“究竟是你太单纯,还是我对于你们父子太心软?战场谁不如此?男人可以为利益反复无常,朝秦暮楚,女人如此为何就要受到你父子的偏见与批驳?”

她面对着李重毓的刀刃,却是面无惧色转身,负手而立,继续地道:“你罔顾父仇,亦不在乎南朝权贵对你们朔方军一贯的轻视和侮辱,千里奔徙而来,却只为了‘朝觐’,真是可笑。坐拥十数万的雄师,两代艰苦经营,却甘心给南朝为奴作婢,堂堂八尺男儿,又比我素柔花以色事人强在哪里?”

她再度转身,深黛绿的美目里泛出深刻的憎恨与懊悔混杂的感情,道:“你以为你父亲就是纯粹的正人君子么?你以为他不曾对我动过任何念么?若是如此,又怎会有你!”

她冷然道:“只不过当他得知我是素柔花,立刻狠下决心抛弃了我而已。当然,他抛弃的不仅是我,还有你。

“你有没有想过,那时他若接纳了我们母子,一切都会不同?”

李重毓被她凛然之势迫得倒退一步,却听得她继续地说道:“你而今只知有父,而不知有母,一心一意认那个抛弃我们母子的男人为父,甚至叫他的妻子做母亲,却将生身母亲置若罔闻,不管不顾,难道不是因为关内侯的权势和地位么?”

素柔花再进前一步,逼视着他道:“你无非怨恨我当年不曾养育你,可你若是被我养育,今日关内侯的位置你还会有份么?你长着明显的汉人相貌,又是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在我族你会受到何等的歧视?你真的想要在胡族中,以一个汉人私生子的身份而活吗?”

她冷然,却又怆然地道:“若不是我抛弃你抛弃得彻底,你父亲他,又岂会接受你!”她拂袖道:“你有今日,固然是你自己争气,但你有没有想过娘于其后的谋算?”

她再进一步道:“而你所有的不幸,真正的始作俑者,不应该是你那薄情寡义的父亲么?”

李重毓被这一连串而来的质问,打击得脸色发白,但他性情坚忍,虽然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仍然坚持道:“我的出生不受任何人欢迎,这点不必族主反复提醒。但您不要忘记了,造成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出生的,仍然是族主您而非别人。我父亲他纵有失德动念,那不是您蓄意测试他人心性与品德的理由。”

素柔花终至大怒,颤声道:“你的意思是怪我不该让你出生是么?我应当在你一落地便掐死你是么?你又从哪里知道我是蓄意勾引、测试你父亲的忠诚和人品,你又怎么知道我当初不是真心地在找一个可以庇护我自己,乃至于整个隐月族的男子?我只是没想到他拒绝得那般坚决彻底而已!”

李重毓不为所动,举刀缓声道:“那就请您不要再把主意打到他的孩子身上来。就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这样,我便会相信您是无辜的,也是曾存有真心的。”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唇边已然逸出了一分讽刺之中,又带着自嘲的苦笑。

说到底,在这件事中,李重毓是受伤最深的一个。

素柔花的唇边亦浮现意味不明的惨笑,柔声道:“孩子你该明白,像我们这种生来便和权术打交道的人,真心和利用从来就是混杂一起的,利益和感情也是无法清晰分开的。”

李重毓暴喝道:“但那不是你伤害妙姨的理由!”

与此同时,神观中杀气四卷,奇形刀刃闪着寒光,终于当头劈出。

素柔花身形闪动,堪堪避过一击,故作诧异地道:“那个姓胡的贱婢死了么?”

李重毓横持长刀,沉声道:“褚茂父子已将此事因果尽告于我。你曾于她死前到访北宁馆,不是你,还会有谁?”

素柔花轻柔地道:“你就没有想过,褚茂父子在南朝这许久,可能已经被他们收买笼络?”

阿秋立即心叫厉害。素柔花攻心之术,确实举世无双。

李重毓果然神色一变,皆因他根本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素柔花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道:“没有人告诉过你,胡妙容是死于南朝的‘牵机散’之下么?我猜他们大约也没告诉你,胡妙容死之前,去拜访过她的可不止我,还有一名南朝女官以及她的侍从。”

阿秋此刻,亦为她的言辞诡辩震惊。她断然没有料到,当时于北宁馆长廊错身相过,匆匆一面,竟被她将胡妙容之死的罪名套在了自己头上。

且安得如此天衣无缝,水到渠成。

素柔花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而连起来,便栩栩如生地形成了南朝有人要害胡妙容的完整印象。

阿秋此刻亦自庆幸,还好当时顾逸扮作她的随从,未露身份,否则扯到他身上,此刻更是说不清楚。

李重毓沉声道:“南朝之人,为何要伤害妙姨?”

素柔花知晓终于说动了李重毓,柔声道:“我怎地知道呢?大概是他们有什么,非要从她身上得到的讯息,又恐怕给你知道,故只能先下手为强的除去她罢!”

她这番谎话可以说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既未将此事和自己拉上关系,又句句引导李重毓往该想的方向去想。

胡妙容一介女流,她身上断不会有军情地图之类的重要机密。她所担当保守的秘密,也就只有一件了。

那就是李重毓的身世。

素柔花趁热打铁,旋近李重毓身畔,深深地瞧着他,道:“之所以你一抵京城,娘便立即约你来此,正是因为担心你踏入陷阱而不自知,故此特地来警告你一声。”

她秀眉微颦,道:“京城这些时日的风声,对你很是不利。南朝之人从前便看不起你父亲,却又垂涎他掌握的朔方军。如今我只怕他们故技重施,对你来同样的一招釜底抽薪。”

李重毓将手中长刀收起,撤回身后,淡淡地道:“有劳族主挂念。妙姨究竟如何死的,重毓自会去设法查清楚。任何人若想骗我李重毓,都需考虑清楚代价!”

他说过这句,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出神观而去。

他本是因胡妙容之死而来问罪,既此事现在扑朔迷离,他便果断放弃与素柔花纠缠,亦是取舍分明,大将之风。

素柔花望着他大步而去的豪侠风度,发出幽幽叹息。

她身后一个人影闪出,正是蒙着面纱的万岁公主,但她那双深黛绿的美目与素柔花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故此阿秋一看便认得。

而此刻,她亦陡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那一夜,窃听万岁公主与素柔花对答时,为何心跳会加速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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