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多事之秋

阿秋回宫时,天色已近黎明。

她这一路的心情,分外沉重。因知李重毓此行入宫,必然掀起血雨腥风。

皆因他已对她明言,此来建章,绝不会容裴元礼活着。

这不单是为他父亲李明远讨回公道,更是为了震慑南朝诸门阀:若想与朔方军合作,就别想在背后玩任何小动作,这就是朔方军不惧任何人,也绝不妥协的强横作风。

阿秋曾分别自万岁公主和素柔花的口中,听到“南人狡诈”的评论。此前她颇不以为然,只当是胡族抹黑南人的说法,但与这位义兄李重毓豪气干云的性情相比,的确她于南朝所认识的所有人,手段都没有这般锋芒毕露。

这一场国宴,注定轻松不了。

夜幕降临,集仙殿一带水廊彩灯高悬,处处琼花玉树,将宫廷装扮得如引人入胜的仙境。

阿秋连同乐府诸人早已在集仙殿后殿待命,以备《衍世宁》的演出。

自后殿一侧望出,亦可看到前面官员宾客陆续到来的景象。

此刻已有不少官员携带眷属前来,正各自散坐寒暄,谈笑风生。

装束停当,已换上红罗黑缘交领长袖舞裳的阿秋,此时却向前面张望了好几次。

明知顾逸大概不会这么早入场,却仍然是希冀着望见他。

大约因为最近局势紧张,她也没有什么机会与顾逸说话。最近一次,还是行刺裴元礼后的那天清晨,于金陵台回廊下遇见他。

她直到现在仍然记得,顾逸最后那一句:“早些回来。”

他似乎是有话要和她说,但当时实在没有时间,因建章师亟待稳定。

而那一晚,顾逸固然是未能回来,她也去了宫外跟踪素柔花,顺带保护了刚刚抵京的李重毓。

今日一早,又来了集仙殿作最后的排演。

她回途经过金陵台时,是想上去看一眼的。

想告诉顾逸,她已成功保护了他托付给她,要她保护的人。

但只一念掠过,便即抛诸脑后。

顾逸未必在。且当此多事之秋,他必定焦头烂额。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醒觉,若是一早与顾逸碰过头,得他交代几句,想必她心中会安心许多。

南朝人心中,顾逸是战无不胜的统帅,可以在任何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指出方向。

原来顾逸的存在,是会让人习惯依赖他的。

后殿众人皆在等待。此时一阵脚步声如风一般,急匆匆穿了进来。

众人抬眼看时,却是一身戍装、戴着面具的樊连城闯了进来。

她声音有些哑,显然亦是一夜劳累,语气却依旧冷静:“我可以上场了。服装面具在哪里?”

孙内人未料到她会忽然于此刻回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已装束停当,佩戴好四灵面具的公仪休和太子谢迢,结巴地道:“因为不确定小樊将军和裴大小姐二位是否会按时登台,特请了太子殿下和左相大人临时客串。”

樊连城二话不说,自怀中掏出虎符,环顾道:“那正好!哪一位是太子殿下?”

皆因公仪休与谢迢都换了神灵服装,且戴着面具,两人身形又都若一般颀长挺拔,仅从外表根本无法区分二人。

谢迢应声向前一步,道:“孤在这里。”

樊连城扬手将虎符塞在他手中,斩钉截铁地道:“少师原本将建章师北营虎符交给了我,可我终究是西北樊门的人,如果今夜发生异变,建章师北营恐怕不会听我节制。请太子殿下此刻立刻出正阳门,召集御林禁卫,只须做一件事,就是压制住建章师北营,令他们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动。殿下能否做到?”

后殿诸人忽然闻此消息,均都呆住了。

谢迢贵为东宫,更是从未经历过此事,一时震惊无以复加,握着虎符,竟不知如何应对。

阿秋的第一反应,便是建章师兵变了。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开口道:“小樊将军,少师此刻何在?”

若是顾逸仍在指挥大局,断不会将此任务行险临时交给太子。

在裴家之外,能令建章师俯首听命的,恐怕除了顾逸本人,就只有皇帝谢朗了。

太子毕竟此前从未有过掌兵的经历,在军中也无声望。

樊连城看她一眼,道:“我不知道。少师昨日带我和司空大统领去到建章师营中,定好我二人分掌南北二营的建制后,便即只身离开,此后我再未见过他。”

阿秋心中浮起不祥预感。建章师人事变动之际,顾逸不亲自坐镇,他去了哪里?

安道陵毕竟历侍两朝,多经风雨,立即问道:“建章师南北二营由你和司空照大统领分掌,那么裴大小姐呢?她不是同你们一起去的么?”

樊连城答道:“裴公的亲卫神獒营由她接管。”她看到安道陵面色有异,立刻补充道:“少师说了,只是最近几日如此,若裴公身体恢复,又或国宴结束之后,裴大小姐又或者裴夫人仍是可以重新接管整个建章师的。”

众人皆明白,这便是针对李重毓在建章的安全,才特意拟定的暂时之策了。并非顾逸有意立刻削去裴家军权。

樊连城依旧冷静,向众人道:“各位不必紧张,我只是从下面各营的调动和一些风声,作出的猜测。而即便今夜建章师要有动作,我演完《衍世宁》再去,也来得及。只是殿下既然在此,先行去弹压,更为万全。”

樊连城素在军旅,何等熟悉军务,任何异常都瞒不过她眼睛。阿秋从她话中,立刻明白必然是裴萸策动了建章师北营诸人,架空樊连城,要于今晚发动兵变。

樊连城只得一人,此刻即便留在营中,意义也不大,反而可能成为俘虏。

她明为演《衍世宁》,实则是回来调动羽林军的。

但见到太子在此,她改变了主意。因为太子是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今夜之事,除非裴萸和建章师打定主意谋反,否则绝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对太子不敬。

当然是否过去,就要看东宫谢迢是否有这个胆识了。

这是立功服众之机,亦是以身犯险之举。

樊连城不觉得如何,因为为将者必身先士卒,李重毓也是这般只身犯险前来建章。这是真刀真枪的军人作风。

谢迢犹豫道:“老师他多半一会便到,关内侯今夜在此,老师不会不来。”他的本意,仍想等顾逸出现,清楚作出指示。

樊连城沉声道:“不瞒殿下,臣这一路过来,逢人便问,甚至去了金陵台,却无一人知少师现在何处。”

在场之人,脸色齐刷刷都变了。

樊连城往前殿看了一眼,道:“此刻我们不能打草惊蛇自乱阵脚,故无法通知陛下。据臣推测,少师应当也不是全无安排。殿下只需镇住建章师北营,司空照大统领在京中多年,压住南营应该不在话下。裴萸手中只一个神獒营,翻不起多大风浪。”

她再道:“只要过得今夜,应该形势就会明朗了。”

安道陵眉心紧锁,反对道:“此为冒险,太子乃国之未来,不可轻身犯险。”

谢迢默然不语。

樊连城叹了口气,道:“那便等臣演完《衍世宁》再去。不过,若届时臣无法镇住北营,神獒营联同北营一起兵变,事情将会闹大,就难免不波及宫中了。”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大统领司空照在此事上的态度亦很含糊。裴夫人穆华英如只为向李重毓讨回裴元礼的命债,以司空照与穆华英的姐妹之情,亦未必会反对。

由此亦可看出樊连城与司空照虽然同属军方的人,态度立场却有微妙差异。樊连城和李重毓都属于边防军人,又是战场里厮杀出来的世代交情。樊连城始终还是不愿见李重毓在建章出事的。

谢迢当此左右两难之际,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阿秋。

因为谢迢之前从未来过后宫乐府,与飞凤卫也只是名义上的从属。在场诸人之中,严格来说,与他最亲近,他目前最信得过的,便是阿秋了。

其一,是因为阿秋是他老师顾逸的传人,与他的关系较之他人,要更近一些。

其二则是因为阿秋曾经于白虎之前,不顾自身安危救他。

就这两重关系,已足以令谢迢视她为宫中最可信任之人。

人人都爱慕权势地位,可若以自己性命去交换,则没几个人肯做。能为君主献出生命者,必然是真忠诚了。

阿秋在片刻惘然后,看到谢迢询问地向自己望来,立刻清醒了大半。

她再望了一眼樊连城,当机立断道:“妾认为,小樊将军言之有理。此乃殿下介入军中,建立自己声望,获得朝臣和陛下认可的大好时机。”

她再度回视安道陵不赞成的眼神,补充道:“为了保证殿下安全,妾建议由左相陪殿下率羽林军一同前往。左相虽非军中人,却是我们在场最熟悉建章人事的了。届时软硬兼施双管齐下,有左相斟酌,绝无问题。”

此刻形势最要紧在于以官威弹压,令北营在形势未明之前不敢轻举妄动。公仪休久在官场,分化、拉拢,说场面话,明里暗里敲打,那是全挂子的武艺。且以他的武功,如有紧急情况,保护谢迢脱身亦不成问题。

公仪休早已听明白形势,听得师妹举荐自己,立刻拱手道:“下官在朝中算是中立一派,斡旋其中绝无问题。”

这却是他在此事上,比此刻在场的上官玗琪和樊连城更合适的原因。

人人皆知上官家与裴家不睦,上官玗琪以文臣首媛而压过裴萸,领飞凤卫首座,建章师已有人大不服气。如若此刻上官玗琪陪谢迢前去,难免令北营之人认为上官家也有意来插手分建章师军权的一杯羹。

而樊连城是西北军的继承人,此刻插手亦会让建章师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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