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道门旁支

对于行将辞世的武者,最高的礼敬便是竭尽所能、不留余力地与之一战。

李重毓此刻竭尽生平之力劈出的刀锋,便是他自战阵千锤百炼、此刻心念、意志与身法完美融合,淬炼而出的巅峰之作。

因为只有一刀的机缘。

裴元礼并无再多捱他一刀的能力。

他从方才到达广场开始,一直调息运气,积蓄体力,集中全副精神,将这副血肉之躯的潜能激发到极致,亦只能挡李重毓一刀。

稍纵即逝,生死相会。

阿秋身形虽退,唇边胡笳之音长啸不绝。是边关萧然翻过旗幡的长风,月下惊蹄夜遁的激烈刚劲。金戈铁马,生死刹那,血光火色一闪而逝,隐于黑夜。

她以此曲,送裴元礼这位南朝军事第一人,人生中最后一程。

裴元礼横槊身前,于瞬息间施展盘、绞、拧等精奥无伦的手法,于槊端展出万千黑影。

一时间似乎整方天地的气息,都正被翻江倒海般掀动。

李重毓的裂空刀却如浩然裂过长空的闪电一般,毫无凝滞,直劈他身前。

裴元礼大喝一声“好!”,同时于身后右手交左手,槊杆回至腰侧忽然吐出。

他此前所有的预备起势,都是在为迎接最后这一刀蓄力。

这便是裴家惊绝疆场,马上成名,屡屡以之重挫敌人,令人防不胜防的“回龙槊”。

长槊含着惊人内劲吐出,直迎上李重毓凝聚全身功力劈出的裂空刀刃。

亮光大作,金铁刺耳交鸣之声连绵不绝。

阿秋伫立原地不动,而胡笳的声音悠然远扬,却转回了长安万户,捣衣夜明的月色。

清辉玉臂,佳人独倚高楼,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懊丧,还是知此后余生,中夜独起的寂寥怅惘?

裴元礼已不会再看见了。他感到眼前血雾炸开,再不能见任何事物,他犹自强撑,保持身形如山矗立,面向北方,一字一句朗吟。

“蓟北驰胡骑,城南接短兵。云屯两阵合,剑聚七星明。旗交无复影,角愤有余声。战罢披军策,还嗟李少卿。”

胡笳如泣如诉,渐低渐缓,寄托哀思,亦深藏着对英雄名将的追思与敬畏。

李重毓抽刀如水,倏然收回匣中,转首亦凝望向裴元礼所望同一方向,慨然赞叹道:“好笳,好曲,催人望乡之情!”

一声巨响,是裴元礼手中回龙槊当啷落地,同时他的身体,亦重重栽倒下来。

夜空清朗寥廓一如起初,而宫楼上,万古皓月长明。

裴元礼身形坠地那一刻,广场一角忽有号角声扬起,那声音并不大,但随即宫城各处都响起呼应角声,远送而出,很快连绵跌宕,遂成一片此起彼伏的悲悼之音。

阿秋唇边胡笳收住最后一个音,迅速四处环视。

她曾亲眼见过,大宫监荣遇所居摘星楼极目望远,可监视宫城一切动静。除此之外,宫城角楼、塔哨必然处处都有暗哨监视。而今夜裴元礼与李重毓公然离席决斗于此,必然是所有人无论在明或在暗,都密切关注的。

此刻结局一出,必然立时传遍了宫中。

上官玗琪沉声道:“侯爷可速出宫离城。从现在开始,您必将面临建章师和裴萸的全力追杀。”

血仇如海,私怨私报,即便皇帝谢朗也不能说裴萸什么。更何况此刻裴萸手中必定集结了神獒营和建章师的力量,必要李重毓回不了北方。

李重毓双目亮如闪电,洒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某敢来,便没有怕过。区区建章弹丸之地,还留不住李某。”

上官玗琪蹙眉,转头向阿秋道:“你是少师传人,可持少师令集结少师御者,送侯爷出城。我此刻须回集仙殿禀报结果,同时看能否以羽林军控制住宫城局面。”

阿秋心知肚明,建章师南营此刻受大统领“银鞍白马”司空照节制,北营已由太子谢迢和她师兄公仪休匆匆赶去弹压,能否成功尚在未知。

上官玗琪此刻立刻要回去,是担心殿前异动。以前飞凤与皇帝谢朗的君臣之情,结义之谊,穆华英应不至于谋反,但若她想控制住谢朗及百官,而后全力追杀李重毓,则大有可能。而其余飞凤在此种情况下,亦有可能袖手旁观。

上官玗琪身为本代飞凤首座,实则京中各军部都曾历练过,上次她在西市相救阿秋,便是恰巧领城卫军巡城之际撞见。羽林军原本是司空照节制,但此刻司空照不在。她此刻便打算以自己的资历和上官家的声望,看能否指挥动这支军队,稳住中宫形势,以保证皇帝和前朝后宫安全。

历来弄兵如玩火,若一切尽在控制还好说。裴元礼在时当然没有问题,此刻裴元礼已死,穆华英与裴萸的原意只是要报仇,但若她二人并不能完全掌控建章师,又或中间有居心叵测之人挑动,则后果堪虞。

李重毓像是首次认识上官玗琪一般,打量着她,淡淡道:“前代飞凤,此刻大概都恨不得食某之肉,寝某之皮,而上官大小姐身为本代飞凤卫,却似乎尽力维护李某,请问两代人为何立场截然不同?”

上官玗琪注目远近楼阁上渐次亮起的灯火,答道:“飞凤向来同心同德,同进同退。裴公于穆廷尉被迫退隐时慨然出手接下,并照顾她余生,那便是与飞凤中人人有恩。岂有坐视恩人被杀而视若无睹之理。而我之所以维护李兄,一是为十三叔公的遗愿略尽绵力,二则是因李兄乃汉人未来平安所系,不愿为一人之仇而置天下不顾。”

李重毓目中亮起异彩,道:“前中书令……他曾提过我?”

上官玗琪淡然道:“李家子年十三,孔武健儿,通兵法,能隐忍,天既不亡彼,明远公泉下无憾,而我汉人北方亦有长城矣!”

上官玗琪此前生平从未见过李重毓,这段评语自然不可能是她对李重毓的评价。

而只能是,她在禁地修习剑道时,闻她叔公上官谨所说。

无论在南方或者在北方,敌或者友心目中,上官谨早已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无敌统帅,不世战神。能够得到他的品评,即便这品评迟来了多年,即便李重毓早已不复当初那个英气勃发的少年,他的心绪依然无法不受激荡。

他神情变幻,目中热泪涌出,忽而狂喝道:“好!即便为了前中书令这一句话,李某也没有白来一趟!”

他随即长身而起,将裂空刀背于身后,跃然道:“上官大小姐,今日一别,望将来战场再见,我们仍是友军!”

上官玗琪直到此时此刻,忧郁的眸子里才浮现出今夜第一丝笑意。她却不答,只向阿秋道:“保护好重毓将军。”

阿秋点首应命,见李重毓背影已然飞退而去,她略略一滞,牵住上官玗琪衣袖道:“大小姐也要多加小心!”

上官玗琪先是一怔,随后微微一笑,柔声道:“保重!”

阿秋这才撒手,径自追着李重毓而去。

她不过片刻,便已赶上了李重毓。皆因李重毓也在等她,走得并不快。

到阿秋与他并肩,他方才问道:“你这般与我同行,护我出城,可会于你前途有碍?”

阿秋已知这位义兄胆大却心细,方才当着人面,便一直未和她交谈只言片语,正是为她避嫌。

她想了一想,果断答道:“不会,因为我是顾逸的徒弟。”

李重毓一想,哑然失笑道:“也是,少师传人天然便具超然存在的意义,朝中无论哪一派,出于何目的,都攻讦不到少师头上。”

阿秋一时奇怪,便随口问道:“为何他们都不会攻讦我师父,或者怀疑他的立场呢?”

李重毓以诧异眼神看着她,回答道:“妹子你拜顾逸为师,却不知你的师门传承吗?无论朝堂武林,南北江湖,没有人会去怀疑鬼谷传人的用心的。”

但他方一出口,便自觉失言,掩饰地道:“少师既未与你说,多半是并不想将鬼谷传人所负的使命传到你肩上,而只想传你些别的。换言之,你是他顾逸的徒弟,却未必是鬼谷的传人。那么,你便也当我没有说过好了。”

阿秋在口中将“鬼谷传人”四个字颠来倒去念了几遍,心想却并未在江湖上听说过这个门派。回忆起顾逸收她为徒时情形,他当初主要是念及她武功失去,无法自保,故而决定收她入门墙,让她受他庇护,倒并未向她提过任何要求,或者身为门徒的使命。

因此顾逸多半真的只是收她为弟子,却并无令她传承他的宗门之意。

她忍不住问道:“小妹也算自幼长于江湖,为何从未听过鬼谷这个门派?”

李重毓笑道:“那只因鬼谷并非武林门派。你可听说过战国时期的鬼谷子其人?”

阿秋道:“这个自然听过,诸子百家争鸣,鬼谷便是其中一家,为道门之旁支,精研用世之术,传说孙膑庞涓的兵法,苏秦张仪的纵横术,都出自其门下。”

李重毓边行边道:“这便是少师的师门传承,但江湖人并不大知道。因为鬼谷传人一代常只有一人,甚至可能数代都只有一人。游走于诸侯权贵、各方豪强之间,筹谋经纶天地之策。恐怕你们南朝政权中,亦也未必很多人知晓。但你们皇帝谢朗是必然知道的。”

阿秋蓦然想起南朝民间流传的说法:顾逸没有来历,亦难以断定其年龄。人人只知他于桓末一场大火中,提三尺镂月平定宫乱,从此南朝得以稳定,但没有人知他出身来历背景。

有人说他是终南隐士,有人说他是世外高人,实情如何,却没有人清楚。

本章引用张正见《战城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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