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口便接道:“褚叔不必担心,我亲眼见过,兄长未与朔方军合作一处时,单枪匹马,也是哪里都能去的,总不至于一到南方便成了大姑娘,到哪里都要人跟着了。”
阿秋话还未说完,军中已然笑声一片。她笑着接道:“何况还有我持镂月剑相随。”
褚茂素来严厉不苟言笑,此刻亦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他总算有些知道,为何李重毓只拿阿秋当妹子,而绝不把她当作女儿家看了。
谁家的女儿对待父兄,不都是拦着劝着,怕他遇到危险,岂有如她这般,不帮忙拦阻,反而鼎力支持的?
褚怀明更是跃跃欲试道:“爹,我也要去!”
他此前已和阿秋在落玉坊联手刺杀素柔花,后又遇上萧长安、顾逸,共乘一舟几乎渡过大半个建章。他生平都在北境战场,此番经历对他来说除了凶险,更有一番新奇感受。而阿秋更有别于他见过的其他女子:既不似他娘和姚夫人那般内敛,诸多规矩,也不似北地民女般多情豪放。
总之,是一位很特别的姐姐,连重毓将军都敢护着,他也有点想跟着她去玩。
褚茂的眼睛一竖,喝道:“你瞎跑什么?还有没有军纪军规了?”
褚怀明被他一喝,慌得立即缩回李重毓身后。褚茂始觉得自己是连李重毓一并骂了,方才抱歉道:“侯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重毓笑着摸摸褚怀明的头,柔声道:“我们不是去玩的,且很快便回来,不必担心。”
褚怀明不甘心,却也只得悻悻然瞧着阿秋和李重毓一前一后离开先锋营,身形没入草丛中去。
到离开官道,李重毓身形落后少许,让阿秋追上自己,与她并肩而行,洒然道:“不瞒你说,我此行最大的收获,便是得到你这般一个美貌的妹子。”
阿秋以往从未听到李重毓提及她容貌,以为他是英雄豪侠,不将女色放心上,故而视若无睹,谁想到他此刻忽然来了这一句,不由得笑回道:“兄长原来不瞎,竟知我是美人。”
李重毓饶有兴味地道:“我何止知你是美人,在宫中还听那些官员们私底下说,你是南朝如今的第一美女。那时不知他们所言是你,如今想来,为兄虽是粗人,亦觉脸上有光。”
阿秋却未想到自己何时取代了上官玗琪,得了这“南朝第一美人”的称号?旋即醒悟,美人不美人,也要看背景的。她两次宫宴国宴献舞都是头名舞者,在人们心目中大概便已坐实了倾国倾城,是李夫人、赵飞燕一流,再加上天下独一无二的少师传人的身份,这风头便盖过了上官玗琪去。
既知如此,她便回道:“也不知他们都怎样瞎编排的,几个月前,我犹记得我南朝第一美人,是你也见过的上官大小姐。”
李重毓目中泛出温柔之色,答道:“上官大小姐的确也很好。你们都很好。南朝的女子……很好。”
阿秋不知上官玗琪的名字令他想到了什么,见他如此说,便想开个玩笑,道:“兄长既然觉得南朝的女子好,何不娶一个带回北境去?”
李重毓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微笑道:“我自少立誓,终身不娶。”
这却是一个阿秋始料未及的答案了。
她也有点明白,为何先有万岁公主,后有她自己,而李重毓都是落落大方,待以兄妹之情,虽然欣赏亦绝无逾矩。
她向来善于言变,此刻却有些不知如何接口,皆因此必然涉及李重毓的个人伤痛。
李重毓仰望嵌于天幕,闪闪发光的星斗,叹道:“当你见过人生中难得一见的美丽奇景,便会再难为其他普通事物而心折,既不会心折,也就无须去耽误他人了。”
阿秋转念再三,忽然开口问道:“我闻上官大小姐说,兄长随明远公作渡江一战时,年已十三,兄长那时既与你父亲一起,可曾见过上官皇后?”
李重毓毫不掩饰地以欣赏眼光看着她,道:“吾妹称得上冰雪聪明,仅从我一言,便猜出我所说的难得一见的美丽奇景,是指前桓的上官皇后。不过你猜错了一点,为兄并非因见过上官皇后,才曾经沧海难为水,立誓不娶。”
他目光炯炯,打量着阿秋道:“若说气质超卓,出淤泥而不染,我以为妹子当与上官皇后不相上下,更多添几分英秀。上官大小姐也是一样。因此上官皇后在我眼中,并非是沧海。”他声音转低沉,道:“其实我之感慨,并非为我自己而发。但我之所以如此立誓,却与这感慨有关。”
阿秋本亦不想多问,皆因此事必然涉及到他的隐痛。但转思今夜之后,二人即别,李重毓纵有再多心事,怕也无人述说。因此小心翼翼地道:“那么,兄长必然是怀憾于令尊明远公的生平了。”
即便从约略听说的二三言里,阿秋已可猜到,对李明远生平极为重要的,至少有三名女子:发妻姚夫人,是幽州士族之女;隐月族的族主素柔花,为他诞下了李重毓;以及,前桓的上官皇后。
以李明远粗豪的武人个性,会绞尽脑汁投其所好地寻来三块汉砖赠予皇后,虽是为明了自身志向,却也算是用心备至了。
李明远一代名将,常年征讨四方,其实仅以此三名女子而论,并不能算多么花心风流。甚至还能算严格自律的了。
毕竟他立场坚定,从未接受过素柔花,与前桓上官皇后生平更只一面之缘。
但即便如此,李重毓却是在这其中,深受伤害的一个人。自幼无父无母,流浪寄寓外族,形同孤儿。
而当他知晓生母是何人,以及生父对他的真正态度,那又不吝于另一重打击。
阿秋忽而明白了,李重毓为何选择立誓终身不娶。
从褚怀明口中,她已知李重毓侍嫡母姚夫人至孝,对抚养他长大的胡妙容亦尽心竭力,他对万岁公主和素柔花,其实亦极尽容忍。
作为曾被伤害过的人,他不想再伤害任何一个女子。
阿秋小心翼翼瞧着李重毓的脸色,道:“兄长,你心中对令尊可有怨怪?”
怨怪他令他自少便承担了许多事情,怨怪他一早撒手人寰,又留下这许多恩怨要他承担,而他自忖是一生一世也还不清的了。
李重毓被她一问,却浮现一丝茫然。他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大约,做个男人,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要面对素柔花的诱惑,要面对**与理智的挣扎。而惊鸿一瞥地瞧见上官皇后,大约是父亲人生里的灭顶之灾。
都说情关如战场,他自问不一定能比父亲做的好,因此他选择不上战场。
李重毓别转脸颊,认真地瞧着她,道:“阿秋,其实不止南国的佳人,南国的一切,都是我们北方汉人心目中的梦想。衣冠风流,歌舞煌煌,礼义传世,以文会友,踏青消夏,你当有哪一样是我们不羡慕,不想要的吗?”
他继续地道:“恐怕不止我李重毓,试问北方胡族,目睹中原文化富庶,又有哪一个不羡慕、不想要?只区别在于作为征服者,掠夺践踏,还是作为建设者,一砖一瓦、胼手砥足地去建设自己想要的家邦而已。”
他握住阿秋的手,道:“其实这也是我所说,此来江东,收获你这般一个妹子便已心满意足之意。美丽的花儿,需要富饶平安的土地去生长,否则是暴殄天物。我并不想带一朵南朝之花回去我的领地,因此刻那里并不适合她生长,过惯了南朝诗酒风流、烟霞云霰生活的女子,是断不会适应我们茹毛饮血、风餐露宿的边塞生活的。”
不知为何,阿秋却觉得这番话,却并不是李重毓向她说的。
应当在很久之前,先代关内侯李明远,亦曾经在中军帐中辗转思量,徘徊终夜,而最终得出的这一结论。
若李明远罔顾皇后的心意,当时他可以兴兵作乱,直取建章的。如李重毓所说,名花倾国,谁不想要?连胡人都可以做到的事,烧毁宫室,掠去后妃,长安洛阳两地此刻只余荒草废垣,李明远当然也可以办得到。
他只是不愿。
阿秋回握住李重毓的大掌,若有所感道:“兄长有自己的坚持,阿秋十分钦佩,却仍希望兄长有朝一日,能从先辈的负担中走出来,那些事责任不在你,而我亦相信令尊九泉之下,会希望你活得潇洒快意。”
李重毓面上茫然之色一闪而逝,苦笑道:“人真的可以活得潇洒快意么?至少我所认识的人,无不背负着国家与家族的责任。”他扬鞭指向前方,道:“我们到得那里,便可下马了。”
前方黑沉沉的夜色中,浮现一座破败的牌楼,上方题着三个清瘦有力的大字:“武圣祠。”
阿秋一早便猜知李重毓要来的地方,便是武圣祠。皆因她初次见到李重毓,便是见他应素柔花之约而来此地。
这地方荒凉败落得很,却有一种淡淡的悲肃壮烈的气息。
李重毓仰首看着那三个字,未等阿秋发问便道:“这想必是前中书令题的字。”又淡淡道;“当年渡江一役,我父亲便是葬身此处,而整支朔方军亦全军覆没,我是唯一生还之人。”
阿秋终于明白他为何不带任何朔方军人,而只带了她来此处。
这是朔方军留在南朝,充满痛苦和噩梦的一页。李重毓不想再让朔方军中任何人再体会一遍他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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