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不解师父为何这般生气,她寻思李重毓手握“天下兵王”朔方军,亦是一方诸侯,无论如何不至于到“给她提鞋也不配”的地步,正思忖如何回答。
李重毓已知今日之事断难善罢甘休,当机立断道:“妹子,你且让开。令师既然要教训我一二,你总不能拦着。”
阿秋受顾逸嘱咐,须得一路保他平安,但此刻她面对的是她另一位师尊,他不能让她为了保护自己,而忤逆犯上,对尊长出手。
万俟清见他敢自担当,神色终于略缓了一点,喝道:“小子还算有骨气,来罢。”
李重毓只觉得武圣祠外,这方天地的空气都随着万俟清那声暴喝,瞬间凝滞。
万俟清广袖飘拂,隔空一掌向他轻飘飘按来。
这一掌看似毫不着力,李重毓却知那只是表象,若给他按中胸膛,五脏六腑不得立时碎裂才怪。
他尝听说中原武林的顶尖高手,修为臻于化境者,能在对阵时,令对方产生空间质感改变的错觉,他当时只作姑且听之,而此刻才见识到了真实效果,不由心下震撼。
万俟清这般轻描淡写的一掌,他却生出穷途末路,避无可避之感。
但他性格坚忍,既不能避,便果断抽刀而出,猱身而上,竟是正面迎战。
因为战场即是如此,即便明知不敌,亦不可能脱身逃跑,因为跑亦是死路一条。在心态上,身经百战的李重毓比大部分武林高手都要不惧死。
他聚精会神,提聚全身功力,且带着悍不畏死勇气的凌空一刀直劈而出,却是连万俟清亦不敢以空手来接他的白刃。
万俟清喝道:“好!”迅如鬼魅般错身闪避过他的刀锋,左手变掌为爪,向他当头罩下。
阿秋瞧得很清楚,李重毓胜在心志坚毅,历经战阵磨炼而出的,挥刀时一往无前的气势,天底下少有武林高手能扛住。她自问若是站着不动,让李重毓来砍,恐怕也接不住李重毓一刀。但他终究不是自幼打磨身法步法的武林高手,在师尊手底下决没有发出第二刀的机会。
此刻见李重毓变招不及,立刻便要丧生万俟清掌下,亦再顾不得是否忤逆,“镂月”亮起,电射而来,赶在万俟清五指下击之前,堪堪抵住。
万俟清真气贯注的五指如轮琴般在她剑身上连弹而过,一下比一下重。
阿秋感到剑身剧颤,变得重逾千斤,而一股雄浑霸道无比又冰冷至极的内力透过剑身,直撞入她胸腔,她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扯动,一时痛得连呼吸都困难,却仍拼尽全力举剑上挑,护在李重毓身前。
万俟清喝道:“还不撒手!”
但阿秋只知此刻若松手,李重毓必然没命。其实她胜在身法快捷,变幻无伦,这般与人硬拼内力亦非她一向所长,尤其对手又是功力深厚过她的师尊万俟清。
但她此刻是为救人而不是伤人,因此处处落在守势,便落了下风,被迫硬捱万俟清的“手挥五弦”。
万俟清看着她被樊连城以衣角包扎好的手上,虎口再度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方知今夜她已然受过不只一次伤。
阿秋的身手他是知道的,若能伤她,便决不会是庸手,她所受亦不会是轻伤。
万俟清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凉:“我从不在意我的徒儿是否会忤逆,甚至背叛于我,但我不能忍耐蠢人。”
他向前一步,阿秋瞬间觉得镂月的剑身又重了三分,她额头汗如雨下,脸色已然惨白,连举剑的手臂都在微颤。
她艰难地道:“弟子……弟子并非愚蠢,只是义气所在,不得不为此。”
万俟清眼神射出冷然精光,打断她的话道:“你所谓的义气,那就是愚蠢!”
他不等阿秋回答,已然自顾自地道:“我甚至可以接受有朝一日你击败我,接手整个兰陵堂,那样我只会欣慰而已。强者为王,这本来就是世间唯一的道理。可现在瞧瞧,你在拿你的生命做什么?”
他冷笑道:“堂堂神兵堂主,首席刺者,少师传人,却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外人而不顾自己的性命!你告诉我,为何不应是他为了保护你而不惜生命?你难道不知道,兰陵堂传人,从来都只应驱使别人为自己的目标送死,而非为了他人的目标献出生命!”
阿秋屈身下坠,拼尽全力以剑挡格,嘴唇几乎咬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她并不认可师父的说法,却苦于无法找出合适言辞反驳。
万俟清冷然道:“我对你很失望!而这失望,远超过你跟着顾逸跑了,远超过你为了别人,跟我对着干,你明白不明白?”
他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天,以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的语气道:“若你的心不曾设防,再高的武功,再厉害的地位,也只会令你成为他人利用的目标,天下的笑柄。”
他手上压力再重一分,阿秋几乎再站立不住,双手虎口鲜血齐流,顺着剑尖血槽流下,一滴一滴,溅落地面。
万俟清看着最器重的徒儿的鲜血,在地面溅出的小小血花,无任何波动地道:“我可以为我自己培养敌人和对手,但我没有兴趣培养废物。”
阿秋悚然,又听得他平静至极地道:
“再不撒手,我只能清理门户了。”
阿秋想起来,大师兄公仪休曾经提醒过她,除去洒脱飘逸,开明睿智之外,师尊万俟清有其另外一面。他要她切记不可动师父的逆鳞。
但阿秋并不晓得师父的逆鳞是什么。她一直认为以师父的包容万象,学兼天人,几乎世间没有他不能容忍的事。
如他所说,他甚至可能容忍阿秋犯上作乱,自他手中夺权纂位。这是何等的心胸。
若要蓄养蛟龙,便不能将其困于池中,萦系枷锁,这也是为何他放手令公仪休入朝,墨夷明月纵横长江,而又任得阿秋投身顾逸门下。
但兰陵堂确实不养废物。
可即便到了此刻,阿秋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废物。
她顺利进宫,成为众人瞩目的舞部行首、乐府女官,又继而成为天下瞩目的少师传人。
她只身掩护李重毓一路出城,奔波到此。
这都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即便她今日为义兄李重毓葬身此处,那也依然是很了不起的事。
李重毓的父亲李明远当年葬身此处时,直至他合眼,亦没有见着任何一个朋友,或者是盟友。因此他死不瞑目。
但李重毓就不会这般了。
即便他今日与她同死此处,他亦知道,他千里践诺,选择相信顾逸,并没有选错。
人心横流,自有种种算计自私,但世间只要还有一缕真心在,便不枉此生。
李重毓冷静的声音在万俟清身后响起,道:
“所以堂主的意思是,阿秋没有成为一个视所有人,包括堂主你为工具的、自私冷酷的人,这便是她最大的罪状?”
万俟清未及反应,已听得脑后风响。
是李重毓趁他与阿秋胶着,终于潜身而出偷袭,得着了第二次,以裂空刀发出他“狂沙百战,视死如归”的机会。
是劈天裂地,令日月无光的狂猛一刀,带着沙漠里烈日炎阳的味道,和可夺人生命的酷烈沙暴的气息。
万俟清立时撒手,向侧飞退,却也已为刀风带到,身上衣袍,寸寸撕裂。
李重毓横刀立于阿秋身前,嗤笑道:“本人终于明白了万俟尊者为何在当代武林,被誉为才士,被誉为风流人物,被誉为一代宗师,却唯独不曾被称为英雄豪杰,而兰陵堂即便得神兵之利,传承千年,却也只是隐姓埋名的一窝刺客。”
言下之意,是说万俟清人物卑劣,而兰陵堂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而已。
这句话却是把阿秋也骂了进去。阿秋拄剑于地,大口喘气,犹自抗议道:“兄长!”
万俟清经此一击,已负内伤,再听得李重毓此言,目中厉芒登时转盛。
他身为北羌国师,只手将兰陵堂发扬光大,壮大到如今局面,又于桓末衍初,几进几出南朝两代宫廷,时隐时现,可谓矫若神龙。一代天骄。纵横世间多年,所遇见之人均毕恭毕敬,几时轮得到一个后辈品评。
而李重毓,的确是他生平所遇,唯一一个明知不敌,还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的人。
万俟清冷哼道:“待你到了地府黄泉,再来教本人做人罢!”
李重毓夷然不惧,仍是护在阿秋身前,面庞上现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一个冷漠沙哑中带着倦怠,却又奇异好听的女子声音在武圣祠堂内响起,幽幽地道:
“国师大人还是见好便收罢,若是我素柔花与这两个小辈一起出手,今夜该去地府黄泉的,就是大人您自己了。”
乍闻此声,即便万俟清亦不由得变色后退一步。
但见祠堂之内,素柔花高大而曲线玲珑的身姿映着灯光,正自伫立门前,几人竟不知她何时到的。
而阿秋乍闻“国师”之称呼,亦如晴空霹雳当头响起。
她脸色苍白,眼睛瞧向万俟清,似自言自语地道:“师父,她叫你国师,那么你是哪一国的国师?”
其实武林人士南北泾渭并不那般分明。一旦拜入师门,便终身以师门为家,而无论胡汉哪个政权当家,亦极少糊涂到去灭人家门派。双方既无解不了的仇怨,便也不会生出绝不相容的矛盾。
但兰陵堂情形特殊。因阿秋入门之日起,万俟清便开宗明义告诉过她,本门所谋的,乃是天下君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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