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扶苏轻吁一口气,道:“不尽然如此。不瞒少师说,公冶家虽然行销万国,但本质上,我们的生意还是依托南朝政权的威信而存在。各国各族,往往以我为华夏正统而高看一眼,故而肯纾尊降贵地与我们做生意。若南朝没于胡蹄之下,我汉人皆为奴隶,我可肯定我们处于北方乃至西域的商行、运输线路皆会被连根拔起,产业亦会被明或暗的抢夺强征,此乃商业跟着政治走的常态。”
无论是顾逸、阿秋,又或者烈长空,均未想到一向世故的公冶扶苏竟会开诚布公地说出这番话来,颇都有些不知如何以对。
片刻后,仍是顾逸打破沉寂道:“公冶家主肯为顾某奔波这一趟,去研习化神丹的炼制之法,顾某已足感盛情,家主大可以此为要挟,向顾某替公冶家索求更多利益,为何却愿自暴其短呢?”
公冶扶苏叹道:“大约是见少师,为了一个盟友李重毓,可以做到如此;又可以对一个未成气候的敌人萧长安,包容一至如此。公冶扶苏忝为上古神巫后人,亦算于鬼谷有旧,岂可坐视而只顾自家利益?”
顾逸沉默片刻,才答道:“公冶家主过誉了。我竭力维护李重毓,是因他对南朝江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萧长安之心计、手段,犹在我上,是足以窃国之才。但其劣迹未露,则不应因我之忌惮,而使后辈才人断绝。否则身后无人,则江山迟早断送。”
听到顾逸这番话,阿秋忽然想到,他对自己进宫后的一再宽宥包容,最初恐怕亦是出于同样考虑吧?
只与萧长安不同的是,她从未想过去伤害顾逸。
她虽然是刺者,却仍分得清好人和坏人,以及待自己好的人。
公冶扶苏叹道:“所以即便到了此刻,少师的作法也不是去敲打萧长安,而是往西南一行。”
顾逸答道:“与其刺激对手,不若使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他说的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当然是:第一,彻底拿回化神丹的炼制方法,改由同处京中,较好商榷的公冶家炼制;第二,查明白萧长安这个人的来历。
此外,他于裴元礼逝世的这个节点离开京城,亦是将乱局、以及乱局之后的权力分配留给谢朗及飞凤四卫去决定。
对于南朝门阀来说,其实顾逸始终是个外人,很多内部权力分配,还是他们自己议定较好,尤其在南朝刚因为要与顾逸邀来的李重毓结盟,而损失了裴元礼的情况下。
公冶扶苏是商人,与政事变化关系不那么密切,故而顾逸才会让他陪同出行。
阿秋一直趴在顾逸怀中,听着顾逸与车外二人一问一答,困意渐去,心绪亦渐渐安定。
她并未留意到顾逸按在她背心的那只手掌,无时无刻地正在向她的心脉输送真气。
她只觉得,这般趴在他身上,极好,极有安全感,极妥当。仿佛生来便该如此,若能长在他怀里是最好。
她亦没有瞧见顾逸眼眸渐渐阖上,灰色瞳孔里的精光亦渐渐淡去。
最终,直到他那只按在她背后的手忽然松开,坠下,她才察觉情形有异。
她来不及呼唤他出声,便感到身后环着她的人,缓缓倚着车壁滑倒下去。
亦顺势将她一起带倒在榻上。
外边两人听见车内响动,却是谁也没有动手掀帘子进去看看的打算。
听到阿秋出声的半句“顾……”,公冶扶苏视若无睹地道:“姑娘,令师那两掌之下,你脏腑皆受损伤,少师这一夜一日都在以自身内力护着你心脉,应是累着了,不碍事的。”
烈长空听得公冶扶苏说道“不碍事”三字,不由得狠狠白他一眼。心想哪里是不碍事?只不过顾逸抱着阿秋后,不容许任何人近身,故此没人可为他代劳而已。
但念在公冶扶苏以价值千金的灵犀香燃于车中,亦多有助于顾逸和阿秋的伤势恢复调养,遂决定闭口不再抢白他。
以阿秋伤势之重,无论药石均不能入,唯独药香之息通过空气可以进入她体内,助安养神魂。再加上顾逸浑厚纯正的玄阳真气,源源不断的输入她心脉之中,因此她才这般快就醒了过来。
但说到武功恢复,能与人动手,恐怕就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亦有可能终身都难以恢复。
万俟清那两掌,原本就存了废去她武功的打算。
顾逸躺下的姿势,依然是牢牢拥着她,他的呼吸近在咫尺,银色头发散落于她额前、面庞上。
他的眉梢眼角深刻若刀斧凿成,面部轮廓英挺俊朗,却是无法透视其年龄的神秘与苍茫之感。
不知为何,此刻离他这般近,阿秋却惘然地想起了第一次在乐府见到顾逸时的情景。
金羽掠动,浮光玄影之中,一纵列的人头齐齐低垂、跪下。他着玄衣羽绣而来,眸色里是跨越人世沧桑的疏离与冷淡,却那般偏偏地,停驻在了她身前。
只那般抬头一顾,她便乱了心弦。
纵然那时,她只是乐府千百名乐伎之一人,而他高高在上。
她从未奢望过此后,会与他有那么多的交集和纠缠。
这一切,只是她的幸运,和他的大度吗?
为何她仍然会近乎错觉地觉得,她是被他偏爱的那一个?
“顾逸……”
她极轻极细的呢喃,以手指划过他的眉梢、眼角,描摹着她第一次认识,后来又无数次再度认识的他。
此刻心中,却又浮现了师尊临去时决绝的话:
“你还小,又怎么会明白什么是真心呢?”
她想说的是,师父,年纪再小的人,也天然便能识别出真心的。
金是否足赤,心是否纯正,这并不须很多很多的阅历和见知才能明白。
她对顾逸的起心动念,一开始便是真的。
听得车内渐渐再无动静,作为御者的烈长空脸上神色数变,却终是按捺下了情绪。
公冶扶苏早将他所有神情收诸眼中,劝道:“吉人自有天相,烈公子不必担忧过甚。”
烈长空再看一眼车内,沉声道:“我担忧的并不是少师的身体。”
他担忧的是顾逸的心境。
哪怕是瞎子,也看得出来顾逸对阿秋的态度,极不平常,可说得上是百无禁忌。
而阿秋对顾逸,何尝不是依恋备至。
公冶扶苏了然地道:“人是活的,关系亦如燃烧的香韵,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流动之中,烈公子亦是名门高弟,又何必刻舟求剑,胶柱鼓瑟。”
烈长空苦笑道:“可主人并非一般人。他的修行门径,根本是不能动情的。”
公冶扶苏亦有些紧张,道:“若动情会如何?”
烈长空心事重重,道:“他的身躯本就全靠化神丹维持,若道心情动,如长堤溃决,恐怕再多的化神丹亦保不住他的身躯。”
公冶扶苏道:“若是这般,岂非历代鬼谷传人均不可动情婚配。这个门派传承势微,甚至几代都没有一个传人,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烈长空叹道:“长生久视之道,岂会没有代价。而鬼谷传人须以天下为念,舍弃自身,亦由此可见一斑矣。”
阿秋是于中夜时分,被一阵叮铃铃的铃声惊醒的。
那铃声似远又似近,数度萦绕于耳边。却并不怎样烦人,还显得颇为清越好听。
但眼见车厢中月色映满,正是月出中天的中宵时分,如此有人似近似远的跟着,便显得殊为异常了。
阿秋睁开眼时,却见顾逸依然在沉睡之中。她以手探了探他脉搏,知道无恙,只是累极而眠,不由得放下了大半个心。
车外烈长空与公冶扶苏的低声议论,一字不落地落在她耳中。
公冶扶苏道:“我们此去大宛山,可曾先由少师御者通报隐世宗? ”
烈长空略一踌躇,答道:“此事涉及主人至密,故而并不曾先通报。但以主人与厉宗主的关系,这般突如其来亲自登门亦不算冒昧,因此我也没有多作安排。”
公冶扶苏道:“那这铃声的主人,来意便极难揣测了。它跟了我们一路,直到此刻我们将渡剑阁之时方才显形,又刻意诱导我们偏离官道大路,是敌是友难以分明。”
阿秋仔细在脑海中搜索有关大宛山的传闻,但隐世宗号为隐世,便极少在江湖中直接出面,故而亦是被兰陵堂在地图上忽略的一处存在。
不过以往师尊万俟清倒曾提起过厉无咎这个人。他只是评价说,厉无咎是他所见过的,天底下最淡泊的人。与他相比,顾逸都可算是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了,而前中书令上官谨虽然是君子剑传人,亦自有一脉凛冽的锋铄剑意在。
厉无咎这般的存在,竟会培养出萧长安这样的弟子,亦是令人难以置信。
阿秋想起一事,于是出声问道:“西南一地,除了隐世宗之外,可还有别的势力?”
烈长空没料到她已醒来,倒是有些意外,片刻后道:“永定侯樊缨,在此亦颇有影响力,因为西北军是西南诸郡的北面屏障,樊氏本就有正义之师的美名,深得当地民众信赖。不过,这人藏头露尾,不像樊氏作风。她们若要和少师打个招呼,必然直接亮明来意。”
阿秋仔细思索,而后道:“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来人是否是冲着少师来的。”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来人若是冲着顾逸而来,首先他必须明知车中之人是顾逸。但如烈长空所言,他们一路向西南而行,并未通知过任何隐世宗的人,理应无人知晓顾逸来此,也就谈不上针对顾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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