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精密准确的步骤,每一次都找对人,做对事,踩中时间点,除开顾逸本身的思维缜密算无遗策,必定得自于厉无咎先窥一步的天机神算。
若顾逸早些出现,武帝末年虽然荒淫残暴,但南朝的高门政治仍固若金汤,顾逸根本插不进去手,而且风头亦会被掩盖于“青衫一剑,隐世风流”的中书令“君子剑”上官谨之下,会落得空忙碌而无实权的结果。
只有在叛乱之后,门阀自相残杀,人才凋零丧尽,才是顾逸的最好时机,而他亦抓住了这个时机,迅速的亮相于南朝宫廷,以平叛之功,扶持谢家之举,同时得到了上层和庶民的信任。
孰知,她这句话说完,室内立即陷入短暂的寂静。
顾逸半闭着眼睛,苍白脸色不露一丝波动,半晌后,才一字一句地道:“厉无咎他,并未算出南朝是天命所归这种结局。”
阿秋和萧羽齐齐瞠目结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逸重又睁开眼睛,叹了口气,道:“天下哪有这般好事,可以教你清清楚楚,将天下大势一眼看到结果,即便是再高明的卜筮之学,亦不可能做到。否则,当年蜀相孔明亦不必六出祁山,劳而无功了。”
阿秋方才明白过来。诸葛孔明亦是学究天人,当初天下三分,是他在隆中便已看定的结局,但真以身后百年来看,他呕心沥血建立的蜀终究还不是被代魏的晋所灭,其后迎来中原一统。难道,他当初出山之前,竟未曾尝试去卜筮,天下一统的气运究竟在哪里么?
顾逸道:“他只是为我占卜出了,若我必要出山,最合宜的成事方位,便是南方。那自然便是建章政权。”
阿秋心想原来如此。
顾逸道:“但我并非没有去过北方。因为天下大事,自然不能凭一言决之,故此我曾亲自实地去看过,亦都曾混入长安、洛阳之中,见宫城倾毁荒芜,数十里无人家,诸胡凌虐抢劫以为乐,王侯遭戏辱,平民沦为奴隶。”
他神色凝重,道:“那般情形,是汉人都无法容忍的。其实我们鬼谷传人,看百年如一日,并不会有太多民族胡汉的偏见,但我们只会拣选一个尽可能推行王道仁义的政权,皆因那才是天下人所期盼的未来秩序。”
萧羽生长于北方高门,顾逸说的这些她都是亲历亲见的,故而不住点头。
而阿秋却想到另一件事:顾逸结识李重毓的祖父,必然就是那些年的事情。而如今遍布天下的少师御者,自然也是顾逸在那些年里积累的实力。
萧羽旋即想起另一件更为重要之事,怔怔道:“若当年师父并未占卜出南朝必得天下的结果,那为何……这次长安上山来,师父却发出了南朝必得天下的欲言?”
她一言既出,顾逸却扶案,再度喷出一口血来,阿秋从未见过他形容惨变如此。
顾逸沉声道:“他并非是预见了南朝必定会取得天下的结局,他不过是以天命谶言的形式,将他自身的命数与修为,尽数押在了我一方,赌我必然成事。这便是为何他此后不得不入生死关,等若世间再无此人。”
他加重语气道:“在当时情形之下,他是别无选择。”
天机神算厉无咎金口玉言,他口中不能说出半个妨害顾逸的字。但萧长安的赌约并没有给他别的选择,要么支持顾逸,要么出言否定,那么迄今为止顾逸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萧羽亦形容惨变,泪珠滚滚而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逸却终于勉力扶几案站起,沉声道:“既知厉无咎已入了生死关,我便知道他在哪里。三天之后,我会入大宛山,去禁地外寻他,看是否还有可以为他做的事。届时,萧大小姐来与不来,悉听尊便。”
他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萧羽如何不知,她拭干眼泪,流露出毅然之色,起身告辞道:“届时,弟子必然会在禁地之外迎接少师,尽全力协助。”
萧羽离开后,顾逸再不发一言,凝然静坐于几侧,用神调息。
阿秋瞧着他,却几度欲言又止。
顾逸闭目道:“你是否想说,我不应该对一个初次见面的萧羽,说太多事情?”
阿秋心中确是如此想,但她只得道:“弟子只是觉得,师父你的来历和弱点,没必要让她知道。”
顾逸冷然道:“因为我要让她知道,她师父厉无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再度咳出一口血来,道:“她对她师父,心怀妄想,以至于……萧家找上门来。她虽然无辜,但她应该明白厉无咎一生所作所为,为的究竟是什么。”
阿秋被他这句话唬得心中一跳,立即低头道:“弟子只是担心,若萧羽存有别的想法,站在萧家的立场上,她知道师父如此多的事,便会……在三日后对师父不利。”
以萧家无利不起早,雁过都要拔层毛的作风,平白无故得知了少师顾逸如此多的秘密,岂能不攫为己用。最短视最简单的办法,知道此刻顾逸已显露原形,设局于禁地外伏杀顾逸,于萧家所侍奉的北羌王朝,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阿秋即便想到萧长安,心中亦是一阵烦恶。从前对他积累的好感,已不剩一分一毫。
毕竟厉无咎与世无争,从未招惹是非,而萧长安却是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非将一个与他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厉无咎逼入生死关中去。萧家作风可想而知。
顾逸冷哼道:“所以我们并非是三日之后才去,而是明日便启程。若萧羽有任何背叛之念,三日之后,她露面于隐世宗禁地之时,便是我代厉无咎清理门户的时刻。”
阿秋悚然而惊,到得此刻才明白顾逸为何肯耐心,和萧羽说这么多。
萧羽是厉无咎的亲传弟子,即便看在厉无咎的份上,不到万不得已,顾逸绝不愿毁了她。但到得此刻,仅凭萧羽的一番话,已很难看出她的初心为何。
她接近厉无咎是否一开始便是别有用心,又即使当时没有,到得现在,厉无咎已入关不知生死,而她宗门大权在握,隐世宗在她的主持下亦成西南最有影响力的势力,萧家对她亦不可能没有任何影响。
她究竟是还遵循着厉无咎,以及隐世宗的初心,又或者已将隐世宗视为乱世争夺声势的工具?
顾逸将隐世宗的来历,与他的渊源,清楚明白地告诉萧羽,便是要她自己作出抉择。
若说鬼谷传人的使命,是趁时而出,扶危济困,不惮烦难,缔造太平世界。
隐世宗的宗门使命,便是与世无争,韬光养晦,于乱世维系一线之传承,守护鬼谷,注定是影子和守护者的角色。
若不甘心如此过一生之人,就不应在隐世宗呆着。
阿秋瞧着顾逸烛火之下,苍白妖异得不似人类的容颜,终于道:“师父,你说明天起行,是否因为要等扶苏公子和烈首座?”
顾逸闭着眼睛道:“你看出来了?”
阿秋变色,鼓足勇气,终于伸手搭上顾逸的手腕。而顾逸亦没有如往日一般躲开她,而是任由她搭上他的手。
阿秋一搭上他的经脉,便知大事不妙。
顾逸五脏六腑皆受重创,且体内真气狂乱游窜,几乎无法收束,是……散功的前兆。
阿秋之前只从顾逸吐血的情状看出,他功力必然受损,但因当着萧羽,她只能强忍装作无事。而到此时此刻,方知顾逸不是受伤,而竟是要散功。
她这一惊之下,几要失声叫出来。本能想要运功,助他疗伤,却醒觉自己此刻亦是伤躯,内力并未恢复,半点调动不了真气。
顾逸低声道:“叫长空和公冶家主过来。”
此刻已是半夜,隔壁烈长空和公冶扶苏多半已经回来,只是顾逸和阿秋共居一室,他们总不好半夜敲门,就为告知一声自己已经回来。
阿秋又惊怕又担心,立刻道:“我去请烈首座和扶苏公子,师父你等着。”
烈长空被阿秋半夜敲门惊起,匆匆披衣而起开门,他听得阿秋说了两三句顾逸,亦顾不得自己衣衫不整,立刻便向顾逸房间冲来。
公冶扶苏略为磨蹭一些,却是整理束好衣服再出来的。
烈长空搭住顾逸脉搏,一试之下,立刻含怒瞧向阿秋,道:“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阿秋从不曾见烈长空这般动怒,一时茫然无措,道:“我什么都未做,只是师父吐血时,扶了他两把。”
烈长空怒道:“你如若什么都未做,他为何是此刻这般模样?”
公冶扶苏虽然不明状况,也伸手搭了一把顾逸脉搏,神情立刻凝重,道:“他这是散功之兆。”又替阿秋辩解道:“这像是他自身功法出岔子,又不是别人拿刀捅他,该和旁人没什么关系。”
烈长空怒道:“你还说,若非你定只肯要三间房,令得他们同室而居……”他说到这里,只得打住。
公冶扶苏更是莫名其妙,道:“只定三间不是少师的意思吗?再说他们一路而来也是同车,这有什么区别?”
烈长空道:“区别大了去了!同车之时,你我都在车外,他们不会有何造次,可这孤男寡女一室……”
阿秋终于听懂了烈长空的意思,言下之意竟然是指她与顾逸有逾礼之行,心中叫冤,急得脸都白了,摇手道:“我我和师父一回来就撞上隐世宗那位萧羽姑娘在此,根本没有半分私下相处的时间,我可指天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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