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生死如梦

于是她应道:“那弟子便冒犯了。”于是起身,小心翼翼地近前伸手,摸了摸厉无咎身上,触手确有温度,亦可感到极细极微的心跳与脉搏。

厉无咎声音在她心中得意地道:“如何?我果然是活的吧?”

阿秋有些弄不清他是人是鬼了,道:“那前辈你,为何不在身体中对我说话,却要在我心中说话呢?”

厉无咎闷闷地道:“那自然是因为我在定中,若要不破定境,只能以心传心。”

阿秋此前只从两个人口中,听到过对于厉无咎的描述。在萧羽口中,他是绰约有仙人之姿的尊长,一言一行均有无尽深意,淡漠而洒脱。

在顾逸口中,厉无咎却是半师半友的知己,所行隐含天道却并不迂腐,诙谐风趣。

而到此刻她亲自与厉无咎打交道,却觉得这位前辈颇有游戏人间的性情风采。似乎到得他那里,即便生死亦不是什么大事。由他入生死关而来的惆怅,亦登时冲淡一半。

阿秋终于问道:“前辈,入生死关,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

厉无咎简单地道:“如梦。”

而伴随着这两个字,阿秋却能感受到纷至纭来的意象。

那是如庄周梦蝶一般的清晰、栩栩如生的存在感知,但又清楚地知道,万象变化迁流,皆是对立而生、和合而成的因缘境界。

是“存在”与“外境”的不二。

厉无咎道:“若以人间意识而论,我定坐于此,可知山头附近一切风吹草动。此处草长莺飞,鱼跃虫鸣,无不在我观照之中。”

阿秋道:“因此我和师父进来时,您便已知道了。”

厉无咎带着笑意的声音道:“比那更早。你们来到洞天之外,我便已知道了。”又带着诧异道:“到得此刻,你还叫他师父?”

阿秋不自然地道:“不叫师父,又叫什么呢。”

厉无咎道:“人道之中,以父子、君臣列在夫妇之前。但天道之中,夫妇却是第一位序的,因为道分阴阳,是万物变化之始。乾为天,坤为地,乾坤初分,天地始判。无论有无名分,你们已是夫妻,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说完,又郑重地道:“弟妹。”

阿秋尴尬难言,一沉吟之后,决然道:“厉宗主请不要如此称我。我之所以违背他心意,那是为了救他性命。我此刻继承了鬼谷传承,首要之命是以弟子身份,代替师父完成他未尽的功业。而且,”

她深深道:“厉宗主你,也需要我如此做。”

厉无咎能否成功破关,取决于顾逸是否能够在他有生之年,完成以南统北的大业。而顾逸功力已失,容貌亦变异,无法再出现于众人眼前。此刻这副担子,已然交卸在她的肩头。

厉无咎沉默片刻,再度开口,道:“我有一个问题。”

阿秋亦觉得诧异,从厉无咎开口至于现在,他的口气一直都是漫不经心地,此刻却显得分外凝重。

阿秋回道:“宗主请讲。”

厉无咎道:“你之所以愿意背负起这使命,是你自己的心愿,还是因为这是顾逸的心愿。”

阿秋想也不想,坦然地道:“当然是因为他。”

对着厉无咎,她无可隐瞒,亦不觉得要隐瞒,道:“我自幼所作的唯一事情,便是在兰陵堂中练武功,遵从师父的命令便是我唯一该做的事。我固然知道苍生需怜,但我并不会傲慢到认为,苍生没了我便不行。只是师父有他所想要见的世界,他为此能入关百年,我自然要竭力去办。”

她直承自己并没有那般高尚,却听得厉无咎在她心中竟然轻笑了一声。

她还未反应过来,已听得厉无咎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不要有太大压力。”

阿秋此刻方明白,厉无咎的话,却是针对她所说的“而厉宗主你,也需要我如此做”,特地叫她不须因他有太多负担。

厉无咎自言自语道:“其实,世界在我们看见之前,原本先存在于我们心中。如顾逸一般执着,以毕生之力要转化外境,我也不知是否绝对正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心。我希望他此生可以得偿所愿,毕竟他已为此努力了太久。”

阿秋忽然想起一事,道:“宗主可知贵高足萧羽在隐世宗的所有作为?她……”她旋即想起,厉无咎被逼入关,一半算是萧羽的功劳,他不大可能对萧羽的作风与性格一无所知。

她不好当着厉无咎数说萧羽的不是,只是道:“师父此来西南,直接原因便是萧长安冒充隐世宗弟子去了京城,师父留他在宫,而他却故意扣下了隐世宗为师父炼制的‘化神丹’,以至师父再不能藏形。”

厉无咎喃喃地道:“萧长安!萧长安!”

阿奇再不多言,因这已是隐世宗的宗门内务。

厉无咎平静地道:“宫中需要飞凤卫,此事顾逸一早同我说过,我原本在入关前指定的人选,是萧羽。”

阿秋先是错愕,却继又释然:这才说得通。萧羽作为北方门阀萧氏之女,出身与上官玗琪、裴萸类似,这才像是飞凤卫的绝佳人选。因为飞凤卫本身明明白白,便是女子入世及入仕的道途。

厉无咎道:“为何换作萧长安,我也不清楚。但我当时收下萧羽这个弟子,便是为了顾逸。”

他的思绪,仿佛沉入了很久之前的岁月中去。

他至今仍然记得,顾逸离山之前,曾问他今后会做什么。

那时偌大的隐世宗内,还只有他们两个人,多的是残垣断瓦,漏雨的天井,百年生灰的丹炉。

他想了想,便道:“大约会收一些弟子。”

顾逸不以为然地道:“教导弟子极费心血,又需机缘,以你修为至少还有百年岁月,何必急着收徒。”

他极慢极慢地道:“传承宗门只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想你将来有人可用。”

顾逸正在吃饭,险些被呛到。他只顿了一顿,半晌后闷声道:“那你要到山外去,找人会快一些。否则坐在这山里等,一百年也等不来一个求道之人。”

阿秋至此,终于隐约觉出了厉无咎这场生死关劫的起因。

仍是因为顾逸的入世心愿。

厉无咎刚要往下说时,阿秋已然截断他道:“若是你此生,都不曾遇见师父出关,是否会就那么平静地在山中度过一辈子?”

就如在他之前,许多寂寞无为的道门先辈一样,数着山中岁月,看白云生灭,就那么悠游自得地度过一世。

而到了此刻,她代顾逸,对厉无咎生出的愧疚,便更多了一层。

厉无咎一生与世无争,对顾逸只有帮助而从没有伤害,孰料对他自己伤害最大的两次抉择,都是因顾逸而作出。

第一次,便是收萧羽为徒。

第二次,便是应萧长安之赌。

厉无咎微笑道:“顾逸不阻拦我收徒,其实是怕他离开后,我会寂寞。”

阿秋为之语结。片刻后,才问道:“仙人也会寂寞吗?”她虽然没有见过仙人,但在她心目中,厉无咎便算是仙人一般的存在了。

厉无咎又笑了,道:“他以为我会。”

阿秋再度哑口无言,想不到顾逸还有这般细腻一面,孰料厉无咎接下来的话更令她既吃惊,又好笑:

“而我,的确会。”

在顾逸破关而出之前,很长的岁月里,他都是独自隐居于宗门秘境,之前虽有下山入人市喧嚣悬壶济世的经历,他终究不是红尘中人,看世间亦多半以好奇心情来看。

但和顾逸谈天说地的这些日子,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经历。

顾逸见解每每不俗,教他写字、读书、人事应对之类,亦是稍一点拨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到底,顾逸若肯开口说话,本来就不是乏味无趣之人,只是他大多时不爱与人闲谈而已。

顾逸百年前便是太子,文学武功皆出众,亦通悉世情,只是不熟悉人间当下境况。得厉无咎稍稍指点,便能明白如今时事,且能对答入流,甚至看得比厉无咎更加通透,亦令他常有别开生面之感。

因此,当顾逸将要离山,他心中当真平添了几分寂寞之情。

人只知山中一日,如世上千年,孰不知山中千年,亦只如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倥偬而过,而岁月竟似在他身上毫不会留下痕迹。

故此,顾逸离开后不久,他便也即下山云游去了。

遇见萧羽时,他正在洛阳街头,提着一块“子牙神算”的黑字白布幌子,混在城墙根的流民之中。

那是战乱毁后的洛阳,十室九空。北羌刚刚平定此城不久,正在肃清、查缴城内各方势力。大街上的商铺多半被洗劫一空,连小摊小贩均不敢出来摆摊,因人人性命要紧。

自古穷算命,富烧香,而这等艰难时世下,眼见今日不知明日的事,穷人更没有闲钱算命。他这面幌子,便显得尤其扎眼了。

厉无咎行到这里,却是因为洛阳是大城,从前人烟繁盛。而历来高人入市,多隐于医卜星相中。他想着世道富庶时,人人多思争功名利禄,故欲入道者少,而世道艰难时,读书人每每无功名可挣,倒可能多几个向道之人。

流民中有老人看他一身破敝布袍,扛着这面幌子,虽这行人亦多是困苦潦倒之民,却不由得发出了嗤笑:“你这儿郎,生得一幅好相貌,年纪轻轻却不学文学武,也不种地打铁,不找正经营生,却学这招摇撞骗的门道,若你祖宗有灵,岂不给你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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