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羽叹息道:“你我怕都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小弟,王霸功业本身不是目的,若无为万民立命的愿心,又何必生出觊觎神器的心思?”
萧长安冷然道:“因为萧家百年以来,仅我一人有此天赋,亦有此机缘。姐姐,错过了登上大宝的机会,可就是永远仰人鼻息。两面为臣,左右摇摆的日子,我们萧家过得还不够多么?”他迫近一步,瞧着萧羽道:“而姐姐你,又会愿意如我般自幼营谋,步步为营的替家族经营绸缪,过其奸商生涯么?”
萧羽自觉无话可答,不再发一言。
萧长安双目再度射出骇人亮光,断然道:“你放心罢!我绝不会伤害顾逸半分,而只会忠心耿耿为他效劳,鞍前马后地为他卖命。入南朝的仕途有很多条,为何我偏偏要走你这条路?哈,因为成长最快的途径,便是直接地复制与抄袭,当朝最短的道路。你看看当朝,谁的崛起速度最快,谁的掌权之路最短?”
萧羽大为凛然。不料萧长安心思绸缪,如此之深。
萧长安再道:“学一个人最快的方法,便是成为他的心腹。而别的法子即便能令我入仕,却不能令我短时间内取得顾逸信任,唯有厉无咎的弟子,会得到这个特权。”
他无比诚挚地瞧向萧羽,眼神中透露着萧羽从未见过的,令人生惧的狂热,道:“来吧,我的姐姐,为我举行入门仪式,让我成为隐世宗的弟子!”
阿秋听得心中打了个冷噤。
萧长安的算盘,还真是一点不错。若他能身兼厉无咎和顾逸两家之学,以他的天分和心机,只怕当世再无对手。
烈长空犀利地道:“因此,你便同意了他成为隐世宗弟子,代你前去建章?”
萧羽叹道:“我若说在当时情况下别无选择,你们定然只会觉得我苟且偷生。但长安是个很特别的人,他自有一套说来如有魔力的道理,令我不得不相信,他代替我去,只会比我做得更好,且绝对不会违背我师父的心意。”
烈长空此刻与阿秋对视一眼,两人各自想到的,却是不同的事情。
烈长空想到的,是顾逸那时遣他去求公冶扶苏炼丹时,流露出来的对萧长安的包容。
阿秋想到的,却是她在洞天提到萧长安时,厉无咎喃喃地念了几遍“萧长安,萧长安。”而其时,她能感应到厉无咎心灵传来的奇异波动。
萧长安的确拥有可以说服任何人的魔力,即便厉无咎和顾逸,明知在他所怀非善的情形下,亦都不约而同对他选择了留手。
最有可能,他们的手下留情都并非为着自己的爱憎好恶,而是隐约预知的未来。
萧长安作为北朝萧氏的重要棋子,或会在天下一统的战役中发挥无可取代的作用。
烈长空苦笑道:“所以,名义上现在的萧长安的确是厉宗主的弟子,除非厉宗主出关亲自否认。”
他深知就凭这一点,顾逸亦不会出手杀萧长安。
萧羽垂目,有些不敢看人的道:“便是如此。”
阿秋现在想来,萧长安的所有计划当得上完美无缺,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变故,就是她自己的入宫。
因着她入宫,引得顾逸注意,最终顾逸将她收为唯一传人,心思自然不会再转到萧长安身上。
而若是没有她,萧长安将成为离顾逸最近的人,也不会与顾逸生出罅隙,大约也不会这般急着以化神丹要挟试探顾逸。
她算是挡了萧长安的路,可萧长安对她,倒真是从没有不好过。
于御前白虎突出时救护于她,于落玉坊激斗时出手相助,每次都是二话不说便即出手,令她一直觉得他亦是少年意气的性情中人,从未想象得到,那或许只是他在她面前流露出特定的那一面而已。
身为萧家的下一代家主,萧长安的真面目,又岂会只是她印象中那个翩翩少年。
她心中情绪复杂,转向萧羽道:“你今后打算去哪里?我瞧你,虽然是如此这般跟其他弟子说了,却并没有回萧家的打算。”
萧羽眉间掠过淡然惆怅,道:“阿秋姑娘见得极明。我的确没有回萧家的打算。但若不如此说,我担心其他人在我离开后,会生出控制隐世宗的打算,不若令有心人暂且以为我会回去萧家,这样,有逐利之心的弟子,自然会先考虑去萧家寻我。”
想发财的人,到哪里都是求财。若只求发财升官,靠上兰陵萧家大小姐这棵大树,只会比赖在无人主持的隐世宗强而不会差。
烈长空立刻道:“那你要去何处?”南北朝廷势力,都在他监控之下,故而萧羽去向,他是最关心的。
萧羽的目光再度投向轻霭升起的山间,不由得笼上了一层温柔。
她轻轻地道:“我已不是隐世宗弟子,但天地是众生的,没有人可以拦阻我独自在此泛舟大泽,遥望深山。我会在群山之中,随便地找一座山头,结庐而居。此生,我不会再踏入隐世宗境地半步,但我会一直守望于山外。”
她最后一句话放得极低:“等他出关。”
阿秋被她目光所触动,心神亦想起洞天深处,此刻沉睡不醒的那个人。
与她不同的,萧羽不再是厉无咎的弟子,亦不再负任何宗门使命。一切红尘枷锁脱落之后,她只是以一个普通女子的身份守候于此,愿意凝望着厉无咎长眠入关的山峰。
此后峰端白雪,暮蔼流云,日生月落,都只是她一个人的凝望。
阿秋心神微颤,此刻却再也不敢不能,于面上流露哪怕一丝一毫的异常。
顾逸已不在她身边,她再不能如从前般,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七情全形诸面上。
阿秋再向萧羽道:“我还有一事请问萧姑娘。祝由门的两位大巫师,一年前被厉宗主邀请来大宛山暂住炼丹的,此刻他们二位何在?”
萧羽转向白莳,神态恢复镇定,道:“这个问题是白画师一早便想问我的罢。其实此事中间有些误会。”
她温和地道:“贵宗祈萝、祈尚两位大巫师,的确一直在敝宗的荒云泽,为少师炼制‘化神丹’,但因此事属于机密,故此若他们二位未曾向门下交代,我作为外人亦不好置喙多言。”
白莳立刻便道:“那么我可否立刻去荒云泽,见两位师长?”
萧羽面露遗憾之色,道:“白画师晚了一步。若是你早一些时候说,我还能为你作安排。五日之前,有使者至此,要见两位大巫,而二位收到传书后,似很匆忙,立即跟着来人离开了。”
白莳神色都变了,立刻道:“萧姑娘可知,来人是什么来头?又是从哪里来的?”
萧羽踌躇一二,似努力回忆,最后道:“因是贵门之事,我身为别宗掌教师姐,不便过问细节。但隐约听说,是京城来的人。”又抱歉地道:“早知道白画师特地为寻访贵宗师长而来,我必定不会如此疏忽。”
白莳闻得“是京城来的人”一句,脸上已褪去血色,立刻拱手道:“各位,师门有难,我只能先走一步了。”
这些人中,以公冶扶苏与白莳师门关系最为密切,动问道:“白画师,你祝由门可是出了事?这里诸位都不是外人,你若说出来,公冶家和少师门下都不会坐视,必定会尽绵薄之力。”
白莳初入江湖,祝由门本代亦只有她一脉单传一个弟子。虽则她心思灵巧,通达善变,但很多场面世面之事临到本人头上,处理起来便远不如萧羽等人驾轻就熟。这也是因祝由门人丁稀少,又非武力取胜,故处事谨慎。
换了别的宗派,师长到了隐世宗多日没有音讯,就该上门来兴师问罪了,白莳却只得潜形藏踪,暗中探查。
到了此刻,祝由门虽然向来隐匿江湖,独往独来,白莳左右寻思,亦觉得自己无法独力解决。公冶家和顾逸门下,都是实力强横,兼又可信之人,公冶扶苏既然出口愿意相帮,她目光便不由得投向了阿秋。
阿秋点头道:“我也要立刻回京城。不嫌弃的话,白画师可与我同路。”
她一说自己要走,烈长空和公冶扶苏立刻露出诧异神色,目光亦不约而同投向那飞瀑之下,洞天玄关之处。人人心知肚明,顾逸尚未醒来,只是碍着萧羽在此,不便明言。
萧羽见得他们各个神色古怪,亦知自己在场,多有不便。她此刻已非隐世宗弟子,但却还是萧家的人。论起来祝由门的事和顾逸的事,知道愈多对她并无好处。
萧羽知趣拱手道:“虽我不再是隐世宗弟子,但若有需要我相助之处,来此山吩咐一声即可。现在便不多打扰各位了。”
阿秋、烈长空等四人均行礼,目送她只影孤形的青色身影消失于山峦云海之间,当真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感。即便先前对她多有腹诽质疑之念,此刻亦不由烟消云散,生出山中一日,惘然一梦的感觉。
只不知萧羽自己,是否亦会有如此感觉。
与厉无咎的相知相识,留在她心灵之中的印象,是否会如生命里的一场梦,而梦醒时,她自己也如当初的厉无咎一般,已然是世外之人。
烈长空这才看向阿秋道:“少主,你不等主人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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