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事涉及的并非是他,公冶扶苏略为冷静,他稍一沉吟,便道:“宫中会画的人并不算少,多少都会得几笔。但是,以与你的关系远近来看,只有两个人的可能性最大。”
阿秋问道:“是哪两人?”
公冶扶苏目注画面,清晰地道:“其一,左相公仪休。他善画,也算小有名气,他那柄玉骨百花折扇上的四时折枝花卉图案,便是他应时而画,时时更新。”
阿秋仔细查验画中笔致转折,摇头道:“不是他画的。”
她与公仪休自幼一起长大,虽然她并不熟谙书画,公仪休的笔法和功力,她还是认得出来的,皆因自小看惯。
公冶扶苏见她如此一口断定,面上现出微妙神色,道:“姑娘倒似很熟悉左相的画,故能一眼看出,须知京城中人,见过左相亲笔的人也并不多。”
公仪休作画,多在青楼楚馆之间,而且也只是即兴一两笔游戏之作,赠予的都是当红名妓,得之者无不珍而藏之,故极少在市面流通,因此人人知他善画,但真正见过他笔迹的人却少之又少。
阿秋想起,她作为万俟清首徒的事,谢朗、赵灵应等人即便知晓,也必是已为她按下不表。而公仪休虽然在场,却自始至终未曾暴露身份,故并没有人得知他二人是师兄妹。先前她要赠公仪休牡丹花,公冶扶苏脸色便略有些诧异,而她此刻竟能一眼识出不是公仪休的笔法,则必定是与他极为熟稔。
阿秋当即道:“师父的金陵台也有一些当代名家书画,其中就包括左相大人的一幅画,他曾给我讲解过几处用笔关窍与特点,故而我记认得左相的笔致。”这话死无对证,因除了她没人能出入金陵台。而将来无论公冶扶苏是去问顾逸还是问公仪休,他二人都必定眼睛不眨地帮她圆下谎来。
防着公冶扶苏再多问细节,阿秋毫不停顿地道:“公子认为,另外一个熟悉我,又擅于丹青的人是何人?”
公冶扶苏的脸上浮现出苦笑,道:“那是一个比左相更难应付的人物。”
他一字一顿地道:“兰台令赵灵应,当今的大衍第一才女,她除了善诗文,也善丹青。”
这消息于阿秋,简直是石破天惊。以她之镇定,亦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莳同为丹青中人,一向对“生花妙笔”青鸾卫赵灵应仰慕得紧,但此刻亦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仰慕一个人是一回事,而若仰慕的那个人与自己为敌,那便成了最可怕的事。
阿秋艰难地道:“我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赵昭容为何要与我和师父为敌,拦阻我们入京。”
明明《衍世宁》演出后,她单独接下正阳门口赵灵应的双判官笔时,赵灵应的模样,是对她从容而无敌意。她此刻发间别着的忍冬纹金簪,亦是赵灵应当时随手所赠,其后还嘱咐阿秋今后多去她的椒兰苑,似别有深意。
公冶扶苏苦笑道:“前飞凤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谢家天子的君权,姑娘与她们打交道时,任何时候都勿要忘记这一点。无论她们表面亲切也罢,温柔也好,那都做不得数的。”
阿秋明白过来,道:“公子的意思是,陛下可能已经流露出不再需要我们的态度,想将所有权力集于自己手中,故此赵昭容是奉令办事。”
但若如此,谢朗亲笔写给顾逸的“知道了,速归”五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一国之君,岂可出尔反尔。他若不想要顾逸再回京城,直接写不必再回,难道顾逸会赖着非要回来插上一脚吗?
公冶扶苏道:“实情如何,怕得回京才知。”
阿秋再瞧了一眼城门,果断道:“我的容貌已被图画于此,这一关必躲不过,我此刻便下车,设法找地方藏身,趁夜再翻墙入城。”她瞧向白莳,再向公冶扶苏道:“白画师便有劳公子带到京城。为了避免拖累二位,我还是独自上路,咱们到京城再会合。”
公冶扶苏却是摇头道:“不必。在下有个法子,只是要委屈姑娘了。”
他自车座底下拿出一包东西,道:“这是易容所须之物,我们家马车上常备。姑娘只需改装作另一人模样,我们便可悄无声息回到京城,看情况再做打算。”
阿秋还在犹豫,因她心中亦有其他打算,却听得车外脚步声急急趋近,随即掌事声音压低了道:“小的收到城门内应传讯,说刚有人飞马自云梦城来,指明要查我们公冶家的马车,说其上有两位姑娘,像是要找之人,务必查看清楚。”
车内三人面面相觑:这也来得太快了。
前几日过云梦时,尚且未挂出肖像,只是军士用眼瞧看,加之人口不对,便轻轻易易放过了他们去。此刻却是两人肖像惟妙惟肖悬于城门,且云梦城那边必定发现其中少女肖像眼熟,想起公冶家车上两女,陡觉可疑,故而快马加鞭派人来拦截报讯。
以上种种,最重要的意义是说明,上面近日不止下了一道命令,且是越追越紧,故此下面丝毫不敢怠慢,但有蛛丝马迹,都得尽力找去,无法虚应故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下避无可避了。公冶扶苏叹一口气,道:“我去前边应付。这里就交给二位。”
白莳自告奋勇道:“我颇善丹青,便来为姑娘易容,必定无可挑剔。”
白莳手脚极快,因捣弄这些药草、粉末、丹朱本就是她祝由门常事。不过一时半会,阿秋便易容过了,甚至连衣衫也换了,下车便往公冶扶苏所坐的车中来。
她一掀帘进入,却把车内正端然正坐的公冶扶苏骇了一跳。有了上次经验,公冶扶苏知道这辆车必然也是要被查的,故而索性不去屏风后,直接坐于屏前等着军士来看。此刻见得阿秋进入,他一向温文尔雅的面庞亦浮现惊异神色,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竟是你?”
此刻阿秋一身蓝衫,腰系玉带,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色如春晓之花,却是一副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且形貌与公冶扶苏本人,竟有三分相似。
她微笑道:“公子觉得如何?白画师的画功,应用到这易容术上,也是精妙无比。一会公子只称我是你们家的亲眷,必定没人不信。”
公冶扶苏倒吸一口凉气,赞叹道:“确实巧夺天工,这下绝无人会再怀疑你。”
阿秋微笑解释道:“此刻我是男装,为避嫌便不能与白画师同车,故只得在此与公子同车了。”
公冶扶苏自不介意,却听得车外呼喝声响起,喊道:“无论车中何人,必须揭帘验看,即便皇亲国戚,亦少不了这遭!”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公冶扶苏索性爽快向外道:“揭帘!看我公冶家可是窝藏了钦犯!”
话声刚落,车前帘子即被挑起,一名威风凛凛的军官正以腰刀指着车内,一照面下,却是立时神色惊变,骇然道:“公冶家主,您怎地亲自在此?”
他掀起帘子杵在当地,尴尬万分,一副进退不得的情状。
公冶扶苏却不曾记得这人,他昔日在京城,所来往者非大富即大贵,即便去了州郡,也只会是在太守府,区区下级军校,或者人丛里望见过他一两回,但他不可能记得这些人。
他耸耸肩,神情洒脱之至地道:“贵府大约是认为我公冶家的商队窝藏了钦犯,才从云梦一路追至雍关。不过车队里除了寒家的仆从亲眷,的确是再无外人。”
那军官立即汗颜,低头道:“不敢,若知在此的是公冶家主,小的们万万不敢胡乱怀疑。”他方才也已经瞥见了车内另一人情状,此人是一俊俏少年,模样与公冶扶苏颇有几分相似,不必问亦可知是公冶家的公子。
他回道:“小的从前曾在御林卫当差,最近才到这边州郡上行走,故此曾见过公冶家主一二次,家主风范卓然,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公冶扶苏倒是留神打量他一回,微笑道:“历来御林卫都不愿离京,因外任多少辛苦些,你倒是肯上进。”御林卫多半是亲贵子弟,不愁升迁亦不图功名,肯来地方历练者少之又少,这人算得沉着有胆识的了。
公冶扶苏知云梦那边既已生疑,亦无意令这边为难,索性道:“管事,你将所有车辆掀开帘子,任由这位军爷检查。看个明白,我们也好上路。”
那军官口称得罪,却不敢不顾上头吩咐,将所有人货车辆看了一遍,自然一无所获。他回到公冶扶苏车前,欠身道:“云梦城前的值守官员说,家主车队里有两位姑娘,其中之一与海捕文书上的画像颇为相似,”他踌躇片刻,道:“小的糊涂,还请家主赐示。”
公冶扶苏面容毫无波动,道:“车上所有人口,你不是都已经看过了么?我这车队里,姑娘便只有一位,就是我那表妹,除此都是丫鬟仆妇,再无旁人。”
那军官发怔,却不敢与公冶扶苏硬争,却又不能就这般放人离去。公冶扶苏见此情景,乃笑道:“大约将军新来此地,那云梦城的守门校尉欲送一场富贵与将军,故此指认我公冶家的马车上有与通缉者容貌一般之人,此乃他们一番美意,将军却之不恭。”
随即喝道:“管事,还不将孝敬奉上。”
管事原本便是随时备着沿途打点孝敬的银子,这时立即将一袋银两奉上,口称:“小本生意不易,请将军开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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