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日月争辉

先前反对得最厉害的臣子们,皆面露不以为然之色,欲待再争。

谢朗已沉声道:“当年文皇后在时,先朝气象鼎盛,宫中清歌时响,燕舞婉转,我等都曾见过。虽其后武帝昏庸荒淫,大行女乐,纸醉金迷而后有亡国之事,但终究是在人而不在乐。”

“此刻国事清宁,朕欲追文脉复雅事。难道诸卿,就不想再见当年太平之风雅陈迹,更谱本朝之新声佳话,非要在殿中作清简自苦状,而后归家于府邸,自享家伎私乐吗?”

他这一问,可说是十分严厉了。

贵族门阀世家多蓄私伎乐班以佐宴饮享乐,这倒也并非自本朝始,而是自古至今上层社会的风气,亦从未有哪一朝哪一代的皇帝禁绝。

谢朗本身勤政简朴,但无论是他还是顾逸,也管不到人家私宅之中、有钱有闲的生活情趣。

朝中臣子,极少寒门出身,多半都出自钟鸣鼎食世代名门,于自家大都蓄有私伎女乐——当然他们可以反驳说,关起门来茶余饭后在自家欣赏是一回事,可在朝廷公开官宴上享用女乐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是,他们也不至没眼色至于此:

提白纻舞的,是少师顾逸,他或者不计较这种虚头巴脑的名教之辩;但先有兰台令赵灵应讽刺,后有左相上官祐动怒,而今皇帝谢朗亲自拍板定调,任谁还想争个“清流直谏”的名声,也得掂量掂量将这四人一齐得罪的后果。

一时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裴元礼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当年白纻舞的风采,臣也颇怀念。说起来,臣府上有一旧伎,名为红碧,原是先皇帝赐予臣的宫中班首,便曾随文皇后演练这白纻舞,且颇有心得。此刻新朝气象展露正需人才,臣欲献此伎,为本朝第一场乐舞盛事锦上添花,不知陛下和少师意下如何?”

公仪休心中暗道:姜还是老的辣。裴元礼这一接茬,表明自己家中也有伎,且愿献出以助成白纻之舞,一则是给了其他家中蓄伎的臣子台阶下,二也表示了对皇帝和少师的支持,三则成功的解围了这个尴尬的话题,可谓是一石数鸟,极其高明。

谢朗果然稍微霁颜,道:“准了!诸卿家可还有其他意见?”

自然没有。

连大司马大将军裴元礼都表态支持了,还有谁能有意见?

所以,有时胜利不是取决于观点,而是取决于人数——尤其是重量级的人数的。

顾逸却觉得哪里似有不妥,一时间却找不出理由来。

于是,本次朝议就在尚算和谐的气氛中结束了,群臣各自散朝退去。

顾逸下朝之后,正欲回金陵台,却听见身后有女子声音叫道:“少师且留步。”

顾逸回身,却见是兰台令史赵灵应,素常清艳灵动的一张芙蓉面,此刻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顾逸问道:“昭容何事?”

赵灵应犹豫再三,柔声道:“灵应多谢少师昨夜仗义出手,援助阿照。”

顾逸心想原来为这事,只略一颔首,便准备离去。

他却不知赵灵应心中七上八下,却为的是他遣烈长空贴在尚书省外的“不好”二字。少师顾逸论政,多半就事论事,生平未尝轻臧否一人。如此激烈公开批评,属前所未有之事。

但若说公开,又未尝指名道姓、加官印,发批文,而只得一便笺,亦算是留足情面。

如此一来,反而让通透机敏的赵灵应颇摸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不得不委婉试探询问。

赵灵应见顾逸再无多话,一颗心已经放下一半,见他又要走,急忙又叫道:“少师且慢。”

顾逸再度回身,道:“昭容还有何事?”

他言语向来稀少,但其实是极有耐心之人。此刻他回转身来,便静静等着赵灵应发话。

他与飞凤四卫偶因公事合作,但向无私交。他本人不党不群,天下为公,而飞凤卫是皇上的人,他于其中泾渭看得很分明。

赵灵应这般再三叫住他,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讲。因此他也不再着急回金陵台,而是索性站着等她讲完。

赵灵应犹豫半晌,最后柔声道:“少师可知,白纻舞所用之白纻,虽然名为苎麻,但其实以吴地所产蚕丝织成的绡纱为最佳。它飘动的姿态如云雾、溪水,有余韵绕梁、空山灵雾之感。而寻常白苎过粗重,曳动时便没有行云流水之感。”

她这么一答,顾逸向来明智善决,却也更加一头雾水了,心想难道你留下本人,就为了普及织物的知识?但面子上,他仍然礼貌道:“多谢昭容告知。”

心下却并不明白她为何特地来告知这个。

赵灵应放松下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言简意赅地道:“乐府排舞若要用到这吴地绡纱,少师可命人来少府取,灵应自然会派人送去。”

宫中少府掌管一切钱账器皿财物,首官亦是赵灵应。六宫之中,宸妃管人,而赵灵应管物。

顾逸方才明了,赵灵应兜这样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向他表示示好之意。他内心不由得苦笑一声:他十年筹谋经营,几番杀伐征战,多践生死之地,常为当为之事,又岂是为了图一二他人示好。

不过飞凤四卫并非外人,亦非奸人,她们的好意,他断无推辞不受之理。

顾逸礼貌地道:“那么,就多谢昭容了。”再度掉头而去。

赵灵应望着顾逸洒然远去的飘逸背影,明丽的双眸渐转凄迷,似笼烟轻愁,蒙上了一层轻纱薄雾一般。

她心中轻轻地道:“如今,还记得白纻舞的人,可并不多了。难得少师你,也是其中一人啊。”

虽然已经成年,但公仪休每次步入师尊万俟清所在的“松雪堂”,仍会产生幼年第一次步入时那种震撼且孺慕的强烈温馨感受。

师尊万俟清,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完美的男子。

他不像那些江左名士般,空有虚无玄谈的翩翩风度,临事时却束手束脚,一无所决。亦不像那些军中骁将般只知蛮勇,刚愎自用粗鲁不文。

他生平所见过的人之中,唯有少师顾逸可以匹敌。

但少师顾逸是另一种。他那神秘冷漠之后藏着忧郁的气质,仿佛云中之月,其光出时皎映大地,山河澄澈千里,而敛藏时如夜静山深,玄远幽邃。

而师尊则如霞光簇拥,日出中天。举手投足间洒然逸出的强大信心,超脱而不拘于俗世的一言一行,如天马行空般热烈而超逸,具备征服人心的无可匹敌的魅力。

从小到大,只要身在师父身侧,他就会感觉到如高山临渊、如泰山日出般的气象与魄力。他也一直暗暗发奋,要做一个如师尊一样纵横捭阖,谈笑风流、引领天下时局的人物。

欲令万山朝宗,百川归海。

而他也一直做得都很不错。

这次是个意外。

当公仪休自袖中取出收藏了一天的顾逸真迹展开——“不好”那两个墨色温润大字跃然现于书案上,万俟清的眼中立时现出惊艳动容之色。

连空气都凝滞了片刻。

字如其人。

万俟清凝视许久,方才伸出手来,以指模拟其笔画,徐徐而行。

“这个人心性极稳,且有种难得的贵静之气。无论是简单的笔画,又或者复杂的转折,他都一以视之,逐字而行。”

“其气象淡若远山,窈若深谷。稳若磐石,却于静中又有生发无限之机。”

“简而言之,就是‘不俗’。无刻意求,无造作,自然便见处处真机。”

公仪休没精打采地瞥了一眼顾逸的“书法真迹”,欲言又止地道:“这是阿秋使人传给弟子的。”

果然一提阿秋,万俟清的全副注意力立时从眼前的“顾逸真迹”转到这个最小也最为疼爱的弟子身上,立即道:“可是宫中出了事情?”

公仪休躬身回禀道:“不清楚。师尊也知道,因为天机四宿和飞凤四卫的缘故,我们在内宫之中,并没有布人手眼线,以免打草惊蛇。而弟子在前朝,并未听见大的异动。”他斟酌了一下,道:“想来,是阿秋胡闹,应并无大事。”

万俟清淡然道:“你所谓的大事,是什么事呢?”

公仪休错愕抬头,一时答不上来。

万俟清不以为然道:“休儿你贵为右相,身处权力顶端,对你来说,或者只有夺位、篡国、废储这一类才算大事。可你有没有想过,对于平常普通人来说,家中死了一只耕牛即是大事,今日出摊遇雨空手而返,也是大事。”

公仪休汗颜,道:“的确是弟子粗疏,请师尊指教。”

万俟清的目光又转回眼前的“顾逸真迹“,淡淡地道:“内宫乐府,本就是下乘之地,三教九流混杂。阿秋一个女孩子,在那里遇见为难之事,很正常。”

公仪休一头冷汗地想,他一向只把阿秋当作兰陵堂的神兵堂主,刺者“荆轲”,却还真未将她当过什么女孩子。

阿秋年少成名,特立独行,持一柄“刺秦”,流光照雪,夜惊十三州,在谪仙榜上排名尚在他之上。公仪休一向觉得,天底下是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这个机变百出,聪慧绝伦的师妹的。

便连他这才智冠绝当世的“留侯”,单人斗智亦难在她手上讨得了好去。

大概也因此,阿秋夜发兰陵啸时,他虽应声而出,却并未真的觉得阿秋是遇到了多么紧急难办之事。

现时想来,九重深宫之内四五千人,秩序森然,等级森严。身为舞乐伎者的阿秋此刻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那一个而已,不由得暗生歉疚。

但听师父万俟清之言,他竟似对内宫乐府的情形了如指掌。公仪休不由得诧异道:“师尊是说,乐府之中有人欺辱女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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