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应平淡地道:“为了一位故友的托付。我必须要有只手可将宫廷倒转过来的实力,方能查出当年的一件真相。若我只是以辞藻装点太平的一位女官,一个替陛下撰文制诏的兰台令史,这辈子也休想办到此事。”
阿秋难以置信地道:“昭容为了你的故友,竟可以连陛下也不顾了吗?”
她之所以吃惊,是因这与她印象中飞凤四卫对谢朗的忠心耿耿,有些出入。
赵灵应冷笑一声,道:“在此事上,大亏友道的正是陛下,我都不想说他半分。”她冷然道:“不过现在看起来,他自己也不好过。但我不会去管他。冤有头,债有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赵灵应答应过的事情,哪怕十年二十年,也一定会做到。”
她忽然转向阿秋,道:“你既知我是吴地人,可曾听说过季子挂剑的传说?”
阿秋幼时在兰陵堂,亦曾听师父万俟清讲过这个故事。
季子是春秋时期吴国国君之子,奉令出使晋国。途经过徐国时,徐国国君注目他所佩带的宝剑,心中喜欢,但未明言索求。剑是贵族装饰的礼器,季子还未完成出使上国的使命,因此不能将其送人。
当季子归来再经过徐国时,徐君已死在楚国。季子遂将宝剑挂在徐君墓上而去。有人劝他说,剑是吴国之宝,不应如此送人。季子答道:“并不是送人。先时徐君心悦这把剑,虽未出口,但我已心许之。若因为他死了便不给他,便是欺心之举。”
她如此这般地,向赵灵应说了一遍。赵灵应听她说得分毫不差,甚是满意,微笑道:“自这个故事中,你听到了什么?”
阿秋立刻便道:“吴国的铸剑术,必然不同凡响!连使者所配的礼器用剑,均能令一位国君望之生慕!”
赵灵应闻之,微哂道:“你还真不愧是神兵堂主,只听得宝剑便双目放光。不过,吴地冶剑之术的确大大有名,春秋时的冶剑名家干将、莫邪,均是吴人。此外兵法名家孙武,亦是我吴人。”
阿秋何等聪明,一听便明白,赵灵应提及这故事的用意,在人而不在剑,遂道:“那么便是,吴人骁勇善战宁折不弯,江东并非容易平定之地。”
赵灵应啼笑皆非道:“你听不到其间的‘心许’两字吗?”
阿秋摸不着头脑地道:“听是听到,可这与昭容与我现时所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赵灵应淡然地道:“我吴人重信诺,但凡答应过朋友的事,即便只是心许,过后亦会不惮艰难地完成,无论对方是否还在人世。这点,与那些从政数世,游刃有余的中原政治世家,是有区别的。”
她双目闪亮,向阿秋瞧来,道:“你此刻之所以会冒着重重压力只身回来京城,难道不也是因为对少师的承诺么?”
阿秋呆怔道:“我是少师传人,承其之志不是理应所当吗?”
赵灵应冷然道:“没什么应当的。政治的复杂之处,便是亲如师徒、朋友、夫妇,父子,亦可为利益而反目。至于辜负信诺,那已是最轻的问题了。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上官玗琪的事情,你管还是不管?”
阿秋无奈地道:“我当然想管,但却不知如何管,昭容可有指示。”
赵灵应双目大亮,赞道:“就冲你这句‘当然想管’,玗琪也未白认识你一场。告诉你吧,现在的问题,并不是陛下押着玗琪在掖庭禁闭,而是玗琪坐在掖庭不走,指定要陛下给她一个交代,否则不肯出来。”
阿秋失声道:“什么?”
两人边说边行,一路走来,此刻便已经到了掖庭所在的宫巷。
即便远远望去,亦觉得此处古木回环,幽深寂静,似有阴沉寒意迫人而来。
赵灵应立住,抬头望着那森森六尺红墙,所答非所问地道:“其实玗琪与我执着的,大体是同一件事,只不过我们关心的方面不同。我更在意的是那件事的结果,而玗琪在意的却是原因。”
阿秋联系从前,上官玗琪夜闯栖梧与她兵刃相见的情形,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上官大小姐所想要弄明白的事,是否与她姑母前桓上官文皇后有关?”
其实,她也想得到,上官玗琪想要查的事,必定是极重大隐秘的事,否则以上官家举足轻重的地位,只需朝堂上说句话,谢朗敢不认真稽查?竟要她以南朝高门第一淑女的地位,亲自入宫来潜伏查探,甚至为此一再夜探栖梧宫,直至触怒谢朗。
在她提及“上官文皇后”时,她注意到赵灵应身躯微震,眼中流露出复杂情绪,半晌后,才道:“是。”
这一句答完之后,赵灵应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阿秋纠结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打破岑寂:“那么,上官大小姐所想要弄明白的,是……”
赵灵应似是下了决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问题,答道:“是文皇后的死因。”
前桓上官皇后的死因,阿秋曾于查探“牵机散”之毒时,听得荣监和顾逸都提到过,是病殁。
但这其间,并非没有曲折。
荣监曾受令以牵机散赐给上官皇后,不过她故意设法拖延,果然末帝颁布完口谕立即便后悔追来,制止了赐死。但文皇后还是于数月之后,病殁于栖梧宫。
难道,上官皇后,并非众人异口同声所称的病殁,还有其他隐情?
赵灵应抬眼看她,有些无精打采地道:“就中情形,你一会自可以问玗琪,这大概是她,也是上官家的心结。不过照我来看,她死因为何,并不重要。因为在那之前,无论她自己,又或者皇帝,应当都早就不想要她活下去了。是怎样死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阿秋难以想象这其间的恩怨交缠,片刻后道:“那陛下为何如此动怒,竟将大小姐下在掖庭之中呢?”
说实话,无论上官家的女子做了什么,任哪一朝的皇帝,都不敢轻易动的。譬如如今,上官玗琪的堂叔上官祐正是当朝右相,便搬出了辞官退隐以为要挟。而当年上官皇后的叔父,正是南朝中流砥柱的一代名相,人称“青衫一剑,倾尽江左”的中书令上官谨。
赵灵应面露讥讽之色,道:“当朝陛下容不得人家追问当年之事,那是因为在前皇后之死这件事上,他自己也有份罢!玗琪的性情你也是知道的,她既被戳穿入宫目的,就敢丝毫情面不留地当面顶撞。陛下……自然是失望之极。而她当场退回玉如意,更是半点面子也不给陛下。陛下拿下她在掖庭,本来是一时之气,孰料她丝毫不给台阶,陛下拿她容易,要放她却坚决不肯出来,必要陛下给她个清楚明白的交代,陛下哪里给得出来,又怒又急,便头风病发了。”
上官玗琪不仅是东宫飞凤卫之首,更是南朝众望所归的门阀淑女第一人,若传出她被下在掖庭问罪,必然朝野轰动,人人争问缘由。谢朗又怒又急,是必然的了。
阿秋小心地道:“先皇后之死,上官大小姐为何偏要陛下给交代?依昭容所言,即便陛下有分,似乎他并不是凶手啊。”
赵灵应以瞧着白痴的眼神,看着她道:“可在所有亲见亲历那件事的人中间,他如今是权力最大的一个,懂吗?”
她的神情,似沉入过往岁月之中,唏嘘道:“她姑母出事时,玗琪尚只有六七岁,仍是个小丫头呢。却牢牢记住了她姑母死得不明不白。亦会在十多年后,仍要仗剑为她讨回公道。相形之下,陛下一味不提,却真是心硬得令人齿冷了。”
不知为何,听赵灵应说起这些前朝往事之时,阿秋心中亦生出难言感慨。无论对于上官玗琪,还是对于谢朗、赵灵应的认识,又深了一层。而对于这些人口中的上官皇后,更生出一种奇异感觉。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才可以令诸多人在她身故之后,亦念念不忘,要为她讨回公平呢?
谢朗即便是一力掩盖,但能令他如此愤怒失态,亦见得上官皇后在他心目中份量之重。
至于说文皇后之死,当今皇帝谢朗亦有份,就更令她难以理解了。谢朗当年只是宫中禁军右中郎将,与宸妃李岚修位置相同,与中宫皇后的地位相去何止云泥。且以阿秋看来,谢朗亦不是爱在女眷堆里打滚的人,如何与中宫皇后扯上关系,就更难理解了。
但此刻却并不是问这些事的时机,因为赵灵应已然带着她走到掖庭后院的某处院墙之下,油然道:“一会我会扔几枝火把进去,等火势蔓延至无法控制,你再进去,叫上官玗琪出来如何?”
赵灵应竟要亲自在掖庭放火?
阿秋吃惊地道:“为何要如此?”
赵灵应耸肩道:“陛下既已病倒,这烫手山芋便落到了我头上。上官大小姐一日坐在掖庭不出来,我们又给不出说法,这便是将陛下架在火上烤。为陛下分忧是本官当仁不让的职责,故此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条妙计。”
阿秋失声道:“妙计?”
赵灵应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妙计。我放这一把火,便可造成有人要封上官家的口,要让她死在这里的形势。上官玗琪虽然古板不化,但肯定不会傻到在这种事上玩命,这把火一放,只要不是傻子便会想要出来;而你趁机去救她,便算是给足了她下台的面子,岂不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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