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祈尚短时间内所布的这聚灵阵,若除去影响人心智的幻象和魔音,也就只有张娥须所说的空间骤冷之感。这却是祝由门引灵之术,汲取附近地中阴气所致。棠梨苑本就荒芜偏僻,这司乐神观近几个月虽算人气旺了许多,早些年却是少有人踪,极之荒凉的,故在此发动聚灵之阵,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阿秋倒还未如何,祈尚听得她们二人交谈,却是身形微微一滞,许是没有想到,连区区两个小女子,亦能不受法阵所惑。
再接下来,更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张娥须和崔绿珠说的是要走,可带领着她们的孙内人却不受影响地举步向前,将烛台稳稳放回神案之上,再向夔龙神像礼拜。
她每拜一次,阿秋立刻感知到此处空间的压力便会瞬间减轻许多。而那些四处自门窗翻卷而入的阴气,竟似遇到什么抵挡一般,纷纷向外躲避退散。
这却是阿秋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异景象。
她闭目凝神感应,却只感觉到孙内人叩拜之时,仿佛与案上的夔龙神像建立起某种联系,成为了一体。而神像经由她源源不断散发的正气,对法阵所召来的阴气天然有祛退克制之效。
到得她拜完第三次,聚灵法阵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月光照入殿中,祈尚颀长身影错愕而立,而阿秋亦生出拨云见月,诸象一新之感。
孙内人背转身来,严厉的目光落在祈尚面庞上,丝毫不为所动地道:“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这里是数百年间,舞艺乐道者所崇敬的司乐正神的神祠,乃先辈乐人精诚所汇聚之地,岂容你在此装神弄鬼。”
祈尚似是不能相信地打量着这位花白头发的中年教习,不能置信地道:“你究竟是何人?竟会通神之术!”
孙内人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回答道:“我只是乐府的一名教习。不过从前经年累月,常常参拜于此,亦曾常常枯坐神像前,久久冥思舞乐道的精神。”
祈尚眼中现出了然神色,深深道:“原来如此。”看着孙内人的神情,却流露出一丝尊敬之意,道:“怪道我们兄妹观察这里时,隐觉此地有正神之灵,又不甚强烈,似有似无的样子。到得我们入来时,却只见神像空立,并无人打扫侍奉,我们还以为是自己错看了,故而占据了此地栖身。原来此处神灵有人侍奉,而且时间不短。”
阿秋听出话中端倪,立刻问道:“宫中无人居住的废弃之地甚多,二位大巫为何偏偏要拣这司乐神观居住?而依大巫所言,似乎你们偏好有人侍奉神灵之所,却又不喜欢有人打扰,这岂非自相矛盾?”
祈尚冷冷道:“我们是巫者,自然喜近有灵气荫蔽的神所,有人诚心侍奉的神观,灵气效验会强,但我们此刻算是半个钦犯,占据此地亦非光明正大,当然不愿抛头露面,被人围观。而且,”
他再瞧了眼阿秋,似乎打不定主意该让她知道多少,最终道:“赵昭容也不允许我们在宫中大张旗鼓地张扬存在。”
到得孙内人及张娥须、崔绿珠均能无视他的障眼阵法的此刻,祈尚始对她们解除了大部分戒心,言谈之间的气氛亦缓和不少。因为乐舞者虽与巫者行业各别,但其虔心用力之处,亦有异曲同工之近。若非长期真正专于一志,浸淫于道艺,丝毫不曾分心的乐舞艺者,也不会与此地的司乐之神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进而丝毫不为障眼法阵所扰。
说到底,大家既为苦心砥砺的艺能者,彼此便可算半个同道中人,祈尚的敌意便消散不少。
阿秋见他似乎好说话了些,便道:“上次二位被赵昭容带走,晚辈未有机会伸出援手,实在抱歉。此刻见大巫无恙,晚辈亦可稍稍放心了。”
她此言却非虚诳,而是实打实地有感而发。与白莳同行千里,阿秋自然从未忘记白莳之托付,只是入宫之后,她属实一直自顾不暇。且当初一照面至于如今,祈尚都是对外人十分警觉提防的模样,甚至于见面立刻动手,她纵有相助之心,亦难以帮手。
祈尚冷哼一声,目光再度向她瞧来,冷然道:“我们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又要伸什么援手?”
阿秋听得他话中之意,似疏远实有盘诘之意,是要她亲自承认鬼谷与祝由门的关系,心知这大巫被擒来宫中,四顾皆敌非友,故此十分谨慎。此刻只有孙内人等在,她亦无须避讳她们,便如实坦承道:“晚辈在西南曾听到师父说起过鬼谷与祝由门的渊源,亦在那里识得祝由门的高足白莳,曾答应帮助她寻找二位前辈,因此无论出于宗门之情还是朋友之谊,晚辈都义不容辞。”
祈尚闻得“白莳”之名,始而动容。他此前谨慎,是宫内形势复杂,巫者本来就为政坛所忌,纵阿秋名义是顾逸传人,他也不能轻信。但白莳是祝由门唯一传人,向来谨慎,行走江湖从不轻用真名,如今却将名字告知眼前少女,那么阿秋自是白莳所信任之人。
他再打量阿秋的眼神便略为缓和,问道:“莳儿她现在何处?”
阿秋如实地道:“白姑娘听说二位被带来京城,当即便与我同来建章寻找。此刻应在京城一位朋友之处。前辈可需要白姑娘进宫?或是……待二位完毕宫中之事后,出宫再与她相见?”
祈尚神情凝重,犹豫半晌,方才道:“我们兄妹羁留于此,却是因为答应了赵昭容,要在一件事上与她合作。此事若成,祝由门将在宫中长久占据一席之地。罢了,你若能办到的话,叫莳儿入宫来,我对她自有安排。”
阿秋观祈尚此刻情形,似行动自由却又似在某种约束之下,心知肚明他必定和赵灵应达成了某种交易。既如此,白莳入宫应不会被赵灵应阻拦,便一口应诺下来。
祈尚见得她并不多问而是慨然许诺,态度便大为和缓,转而问道:“你们这几名女子,为何会深更半夜地到这司乐神观来?再不要用拜神之类的废话来敷衍本人。若真是于神灵有关之事,我们兴许还能帮得上忙。”
阿秋心想北羌来使属于朝堂大事,不可轻泄于外人知道,但乐舞排演却非什么机密,上古之时,巫舞同源,兴许请教这位大巫,亦会有独特的看法与建议,便诚恳道:“大巫既如此说,晚辈便不客气。我们此来神观,是因朝廷命我们排演上古六代大舞中的《韶》、《武》,却因本朝并没有人见过此舞,故而无从着手,只能姑且到此祷祝,看神灵有无启示。”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隐去了钟离无妍存在的痕迹,却交代清楚了自己来此的根源。
祈尚闻她所言,冷笑一声,道:“你们倒是野心不小。《韶》、《武》均是侍奉天地神明祖先之舞,《韶》原本用以祭祀四望之神,《武》原用以祭祀周朝祖先,均是上可通神明,下可荡涤寰宇的祀神舞,即便王命气运尚在长安、洛阳两京时,也不是轻易可以排出来的,到了如今,就更非你们乐府可以拿得出来的路数。”
此一言既出,孙内人便反驳道:“虽然祀神舞与我们用以侍宴、观赏的燕赵女乐源头不同,可始终是舞蹈动作配上音乐,为何阁下便认定我们乐府办不到此事?”
祈尚微笑道:“若内人觉得舞蹈只是摹拟动作,那便当我没说。”他略一顿,道:“而恐怕就是摹拟动作,你们也难以找到动作原本的蓝本了。毕竟,距离王朝煊赫、礼乐盛行的时代,已是多少年过去了。”
阿秋立即插入打岔道:“祝由门的前身神巫之族,上古亦曾在宫廷中侍奉,亦必定曾参与过祀神舞的礼仪制定,祈尚大巫对此,当真毫无头绪吗?”
祈尚似笑非笑,深深瞧着她道:“鬼谷的丫头,若我说有办法帮你完成此事,你又将如何回报于我?”
阿秋心中悚然,她向祈尚请教,原本不过是存了侥幸之心随意一问,却不料对方竟似真有办法。她略一思索,毫不犹豫地回视祈尚,笑道:“祈尚大巫,比之令妹似乎更积极入世。若大巫所求是祝由门一支将来在朝堂上的影响力,阿秋或可为大巫办到。”
从和祈尚打交道起,她便感到此人并不似另一位大巫祈萝那般单纯。世间之人,所求无非名利权位,若真无欲无求,也就不会在这里向她要求回报。祈尚所求若真是权位,于她并无为难——太常寺下辖太卜署,为朝廷卜筮观星,观国运气象,祝由门的弟子若想入仕,这便是最合适的位置,而太卜署名义上正是顾逸辖下。
祈尚正要发言,一个清凌凌的声音截断道:“不必了。”
众人皆惊,向神像后发出声音的位置瞧去,但见一位彩绦束辫,容貌白皙,目光中泛着幽蓝的女子缓步而出,正是阿秋上次在掖庭所见的祈萝大巫。
也即是祈尚之妹,白莳的师尊。
只是不知是否错觉,阿秋总觉得此刻所见的女巫者祈萝,较之上次所见,似乎更为虚弱和苍白,也因此,她身上那种独特的凄迷空灵气质变得更加明显。
她这般缓缓踱出来,便似在幽暗中浮现的精灵一般。
祈尚急道:“妹妹!”祈萝不为所动,举起手来止住他说话,淡然道:“我是祝由门本代之主,此事我说了算数。”
又抬起眼看向阿秋,轻柔却坚毅非常地道:“你若欲复原六代之舞,我可为你指一条路。此路若是行不通,你再来找我,我必定设法为你复原出舞姿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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