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一时瑜亮

阿秋眼见得祈萝目泛蓝光,而祈尚瞳孔亦带异色,深知这两位大巫所能见的,定非普通人能观测到的世界。

她与孙内人对视一眼,便道:“多谢大巫告知,既如此,那我们便设法去求见这位栎阳神君,请他赐示罢。”

祈萝安静颔首,道:“若实在没有办法,连神君也不知,你们可以再回到这里来找我。届时,记得带上莳儿。”

祈尚终于出声制止道:“妹妹,若使用通神术召神,会耗用你本身的元气运数!更何况是要接请一国之神,恢复六代舞这般浩大工程,何等劳神耗心,恐怕于性命亦有碍!”

他再度瞧向阿秋等人,眼中光芒转厉,咄咄逼人地道:“你可知当初我们为何不肯为前桓末帝真的开坛祈禳?皆因巫者施展通神术,绝非不受任何限制,亦需付出本身精气寿元的代价。因此,我们向来是能不作法便不会作,更不愿为了末帝一己私心妄念而惊动上苍,徒然亏损我们的修行。”

阿秋到了此刻,才知祈萝的允诺何等之重。她的意思,竟然是若无法从那位栎阳之神那里得到答案,则她将会亲自施展通神之术,向象征天地的昊一真神祈请赐示,祈求其再度示现用于向天地祭祀的《韶》、《武》乐舞。

传说中上古乐舞本就来自神灵启示,而那时的君主如尧、舜,本就是沟通神灵与人间的祭司。

祈萝神态倦怠安然,只轻轻地道:“哥哥不要忘了,从传承而论,祝由门虽然一直以来隐身世外,但对社稷山河,也有自己应尽的一份使命。”

其实天下大势,无人不在其笼中,亦无人不受其影响。无论是逃世逃名于山野、乡间,甚或名山大泽,只要仍是人,便会受到时势或有形或无形的制约,这便是万物本在一体的特性所致。

即便超脱隐逸不问世事如隐世宗宗主厉无咎,亦在种种人力业缘牵连之下,不得不以身入世间局。

祈尚欲待再说,祈萝已打断道:“兄长不必再言,我意已决。十多年前未曾为当时的天家尽力,使这一线因缘纠缠到如今。而若命中注定逃不了,我们这一次便不应该再只想己身之安危,退缩逃避。”

她再度向阿秋道:“若是再来此地,记得带莳儿来。”

说完以后,祈萝亦不再等待阿秋的回应,径自回身,身影冉冉隐入夔龙神像之后。

祈尚怔了片刻,方瞧向阿秋,狠狠地道:“若我妹妹非要为你这桩事牺牲性命,那恐怕也是命中注定欠你这丫头的。但你若知道好歹,便尽量自个设法罢,不要寻到我祝由门头上来!”

说完,便以手中骨杖重重顿地,隐入殿后而去。

此刻殿内风霁月朗,门窗外月白风清,全不复祈尚做法布阵时的晦暗阴翳。

张娥须奇怪地道:“这两个人好生奇怪,那女巫者虽然很美,却总是心事重重之状,却还算好说话的了,总算答应帮我们的忙。可那男巫师却是一副戒心重重的样子,像是生怕我们害他似的。其实我们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伎,又怎能够害到他们这等高人。”

阿秋却知巫者之道,便是通鬼神阴阳。这两人所有一生遇见的人,恐怕不是图谋他们效力,便是觊觎他们的术法,无一不是有所求而来。而如祈尚所言,所有神通道法均涉及因果,且须施术者本身付出代价,故此两人不得不谨慎戒备于接近他们的任何人。

她转向孙内人道:“师傅,按大巫所说的话,我们是否先去栎阳废宫,求那位巫者所说的栎阳神君的启示?”

孙内人目注殿后,无声摇头,口唇翕动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阿秋立明其意,是不愿在这被大巫占据司乐神观讨论此事,便即与张娥须、崔绿珠随着孙内人出来。

直到三人在月下行走了颇一段距离,已远离开司乐神观,孙内人方道:“我虽然不懂这宫中的争权夺势,但也知巫蛊及怪力乱神之说,历来为宫中忌讳。虽然我们棠梨从前亦存有鬼伎传说,且是先辈们刻意保存下来的,但那也仅限于乐府私底下传说,是不能登上明面的。你可明白?”

阿秋点头应是。她也清楚,鬼神之说,无论君王又或者宫人也许私底下都信奉,但论到《韶》、《武》这等国乐,却万万不能明面上提要请巫降神,否则必会被言官弹劾。皆因鬼神并非人人可见,眼无实凭,谁知道请来的是妖是鬼?

但她因着鬼谷与祝由门的渊源,对两位大巫的来历、本领均有所了解,知他们所言断然无虚。她道:“可是师父,若依大巫所言,我们好歹也有个头绪可寻,但若无视大巫的建议,我们接下来又该往哪里去寻这《韶》、《武》的踪迹呢?”

孙内人略一沉吟,道:“我们本为寻钟离前辈而来,既她不在,我们只得再寻另一个人。”

阿秋与张娥须、崔绿珠对视一瞬,齐声脱口而出道:“安公!”

孙内人道:“不错,安公自前朝起便侍奉宫中,在这建章宫已然生活了数十年之久,见识广博,若真有栎阳神君这等事,他也必定知道,且乐府是他辖下,我们若真打算请神作法,也得问过安公。”

阿秋道:“可今夜我本为见安公而来,他却不在乐府寮舍,来的却是师父你。”

孙内人沉思片刻,道:“安公深居简出,论理如此深夜,他理当静居寮舍,不会外出的。但若他出去了,恐怕便是在一个地方。”

阿秋问道:“在何处?”

孙内人轻轻地道:“伴月湖。”

到得如今,阿秋对宫中诸般地形已算十分熟悉,再不会犯出入宫第一夜那般,错走去栖梧,劳顾逸带她出来的事。但“伴月湖”这个名字,她遍寻记忆一遭,却仍觉得十分陌生。

孙内人见阿秋表情,便知她不甚了然,再度解释道:“伴月湖也算是宫中禁地之一了,平常人极少知晓,原因却是它在大宫监荣遇所居摘星楼的背侧,宫内人人皆畏惧大宫监三分,无事均很少往那里去。”

又道:“我也是幼时一次随老教习和众伎夜行入前朝献舞时,恰巧经过伴月湖,闻得湖上有洞箫之声,惊讶于那箫声空灵悠远,甚至想离队去一看究竟,却被老教习制止附耳道,那便是传说中的仙韶院使安公,他每月总有一二夜会来伴月湖盘桓,已经多年如此了,让我不要去扰,以免败坏安公独自吟游的雅兴,今后也要注意。其实老教习也是多虑了,我那时只是小小舞伎,总管乐坊诸部的仙韶院使对我来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既知是安公老人家,我又怎敢去点他的眼?”

阿秋道:“如今师父却不同了,也敢去伴月湖打扰安公了。”

孙内人严厉面容上露出笑容,伸手刮了一下阿秋鼻子,轻轻地道:“主要还是在宫中时间长久,和安公也熟悉了很多,知道他是不会怪罪的,何况我们此刻去寻他并非为了私事。唉,说到底宫中人人均有自己心事,安公孤身泛舟湖上,恐怕也是别有怀抱。我们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安公的箫声了,也当真怀念。不知今夜过去,会否听得到。”

阿秋听得孙内人如此说,忍不住好奇问道:“师父,当年我父亲石长卿号为一代箫王,请问安公的箫道修为,较我父亲如何呢?”

她直到此刻,亦不曾忘记自己入宫时“石长卿之女”的身份。与孙内人相亲近,本就一大半因着这个身份,而知晓石长卿便是师父万俟清之后,心中不由得对孙内人隐含歉意,连带着亦不敢多在孙内人面前提及“石长卿”这个名字。

但她回想起来,安公安道陵当年作为武林白道最出风头的青年才俊,人称“笛中之仙”,雅擅箫笛,但她自入宫以来,却真的从未听过安公的吹奏,他的箫音的风貌,也只能在其弟子萧长安的身上揣测一二了。想起来,便觉得颇以为遗憾。

孙内人面上露出回忆往昔的神情,缓缓道:“你父亲的箫声深情而悱恻,其感染力之强,动人心魄,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达到那般的热烈。安公的箫声,我却只那一回误打误撞听见,只觉得淡泊雅逸,高古悠远,”她想了想,解释道:“其实回想起来,安公的箫声,和少师的琴乐风格是相近的,深沉内敛,并不似你父亲那般张扬。”

一言及此,她脸上亦露出恍然之色:“大概也因此,你父亲在宫中侍奉时,安公便从未再在众人面前演奏过。那时人们几乎都忘记了安公也是精于箫道的。”

阿秋明白了:对于表演而言,淡泊内敛,便不如张扬恣意那般有冲击性。而安道陵这般儒雅淡泊的性情,见有石长卿入宫,便不再去抢他的风头。但最大可能仍是,安公能察觉石长卿的来历特别,绝非普通乐师。他自己亦是隐于宫中的高手,等闲不想引起石长卿的注意,故此尽量回避与他同台的机会。

孙内人轻声道:“走罢。”

阿秋从前和顾逸到过摘星楼,当时是为牵机散之事而访大宫监荣遇,只是当时有事在身,并未四下看明左右情形,而顾逸亦不会许她在荣遇的地头上胡乱窥探。

但随着孙内人这一路走来,风景越来越熟悉,她便知离摘星楼越来越近,伴月湖果然就应该在摘星楼附近。

阿秋作为刺者,但凡到过的地方,便绝难忘记其模样。

而与此同时,一种细微却异常的感觉也悄无声息在心间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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