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她泪流满面,心灵深处,某个从未有人到过的荒凉地方,忽然疼痛。
这一生,就连她自己,也从未回头看过。
叽叽喳喳的声音,又七嘴八舌的响起,而她眉心的艳红,变得更加绚烂。
她只觉头疼欲裂,胸膛欲碎。身体里仿佛有另一个自我,翻搅挣扎,要脱藩篱而出。
“哎呀,这又是什么?”“好长好长,一条红色的绳子?”“那一头连着什么?”
“它们”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忽然一切静了下来。
好半天,这方天地再无任何声息,乱动。
左右一青一白两道人影纵身而至,仿佛自天而降,却也在看到牢门前情景时,硬生生原地收住脚步。
一个白发披拂,戴着山玄玉面具的男子,正席地而坐,将阿秋横抱在怀中。他伸出右手关节分明而修长的二指,正按在她脉搏上。他身上仿佛笼着一层淡淡光辉,就连那手指上,似也染着一层银光。
那白发男子站起身来,却并无放下阿秋的意思。瞧他情状,便是要带阿秋离去。
萧长安首先断喝出声,道:“把人放下!”
他手中紫竹箫一摆,一簇青蜂针劲射而出。
那白发男子浑如不见,随手一拂,青峰针立即倒卷而回,激射萧长安面门。
上官玗琪出声阻道:“前辈,此是我朝司乐大人,北羌国使斗舞近在眉睫,少她不得,您这是要将她带往哪里去?”
白发男子背影如山岳矗立,片刻后淡然道:“既如此,你也跟来罢!”
上官玗琪犹豫片刻,便纵身而起,追着他背影而去。
萧长安二话不说,也握着紫竹箫紧缀其后。
白发人侧脸回转,淡淡地道:“怎么,你不去扶皇帝?这可是一个博得荣宠的大好机会。”
他此一言出,上官玗琪和萧长安都是略略一怔。
其实上官玗琪早看见了谢朗昏倒在一侧,但她乃是习武之人,也知谢朗本就是武将出身,应无大患。这来历不明,形相诡异的白发男子竟要公然带阿秋离开,她本能的首要目标便是拦阻对方带走阿秋。
萧长安犹豫地瞧了一眼地上的谢朗,而那白发人竟然也就站着不动,等他抉择。
谢朗此次来天牢,仅带了阿秋一人,并清退摒弃了所有闲杂人。谢朗本身便是军将,且以阿秋此刻遥追顾逸的武功,应付一个伤重待死的赵灵应应绰绰有余。但其后宸妃和穆华英等仍放不下心,此是赵灵应与谢朗的诀别,她们不宜插入其中,故而令上官玗琪和萧长安前来远远跟踪保护。
但当他们赶至,看到的便是谢朗晕阙一旁,而白发人要带走阿秋。
上官玗琪专志剑道修行,视权位如无物,对她来说,什么重要便做什么,不会格外在乎那人是皇帝还是阿秋。但对萧长安来说,此刻独自一人救回谢朗,却是在谢朗以及宸妃等人面前博取好感的绝佳机会。
但若两名飞凤卫都这般撇下谢朗不顾而去,恐怕亦难逃罪责。
上官玗琪是向来无所谓,她连掖庭监牢都呆过。但萧长安怕并非能这般轻易地看淡权力。
萧长安一咬牙,断然道:“你要去哪里,走罢!”
白发人这才抱着阿秋继续逶迤而行,口中不忘揶揄道:“萧小侯爷向来于权,寸土必争,竟可舍得下这般一个升官的机会。”
萧长安眼中寒光一闪,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白发人只潇洒地耸肩,却并不回答。
萧长安冷哼道:“一个皇帝,原本也没那般要紧。我北朝萧家若愿意,立多少个皇帝都成。”
他这话可说十分的大逆不道,亦完完全全袒露了他的倨傲与凌厉一面,和萧家的底牌。萧长安原本虽然玩世不恭,却并非这般张扬的性子,这番话却完全是被白发人的嘲讽激发了他的叛逆性情。
他这话若在旁人面前说出,无疑地是杀头大罪。只不过白发人听了只是微哂,而白羽剑仙上官玗琪心如止水,只如不闻。
白发人抱着阿秋飞速掠过宫墙院落,一转之后,须臾间消失于一丛大树之后。
上官玗琪更不打话,快速展开身法跟了上去。
萧长安亦无奈,只得跟上。
在他们离开后,腰插百斩的黑衣武士烈长空现身天牢门口,叹了口气,背起谢朗,头也不回地往云龙殿方向奔去。
昏迷的阿秋全然不知,自己一直在流泪。
她被白发人抱着奔回来的一路,眼泪已将该人的肩头浸湿了一大片。
等到她睁开眼睛时,发现枕头上亦是湿了一大片,而自己身处之地,正是栎阳宫那间偏殿。
她揉揉眼睛,整个人充满大梦初醒的惘然之感。
梦里不知身是客。她为何竟会那般伤心。仅仅是为了琰秀吗?
即便是为琰秀,她也不当流这么多的眼泪。琰秀是过去的人,是史书上记载的人,她敢爱敢恨,又何须一个后辈为她而伤心。
两道声音同时在她耳边响起,道:“你醒了!”
一个声音来自上官玗琪,她立在离床榻数丈远的地方,一向淡泊宁静的眼神中充满关切。
另一个则是萧长安,他仍是往常那般,一脸似笑非笑神情,倚在门前,正自深深瞧着她。
但阿秋首先不得不注意的,还是安然坐在床前椅子上的人。
这应当是她首次见到“栎阳神君”的真容。
但却又跟没见,没有什么两样。
银发披拂如雪,一双灰色晶莹眼眸隐于山玄玉面具之下,宛如幽潭般淡远深邃,正自用神打量着她。
他周身萦绕着某种玄远静谧,犹如深山大泽的特质,而正是这特质,令人一见之下,便会生出他确与凡人不同的感受。
但在望见他的那一刹那,她心中隐约闪过熟悉感受,却是无法确定。
她努力回想生平所识的男子,想要知道这种熟悉的感觉来自何处。
她想得到的有师兄公仪休、墨夷明月,师父万俟清……,然后是顾逸。
却蓦然发觉,与顾逸分别短短数月,她竟然已经怎么都想不起,顾逸的容貌。
栎阳神君凝视着她,慢条斯理开口道:“你可认得我?”
不注意听,便难以察觉他语气中的那一丝颤抖。
阿秋呆呆望着他半晌,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也想不起他的形容风度与哪一位故人相似。只得如实答道:“神君是隐世的高人,阿秋无缘见过。”
她这一句话说出时,却感到内心深处某处,宛如被红线牵连的地方,传来刺痛。
栎阳神君不着痕迹地将眼光移了开去,不辨喜怒地道:“哦。”
凡人敬畏神灵,上官玗琪身为剑仙,视万物平等一体,亦不会怕任何事。她却从这对话中感受到某种蹊跷,开口问道:“敢问前辈,司乐大人她难道应该认识你么?”
栎阳神君再度看了阿秋一眼,平淡地道:“我只是想,我在宫中时日久长,见过的人多了,并不都记得。也许她见过我也未可一定。”
随即改变话题道:“上次我问你的问题,你可想好了吗?”
阿秋没想到才醒来便要面对这个问题,一时说不出话来。
皆因他的那个问题,是“可否嫁我。”
若说从前,她对着这个问题,只有生疏感觉。但到了今时今日,这个问题再提,她心中却会浮现末帝司马炎在栖梧殿中的凄然拔剑怒吼,谢朗在烈火幻象中的嘶声长嗥。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我没法重新开始!”
曾几何时,赵灵应曾对她说过一句话。
“我最好的朋友教会我的一件重要的事,便是,永远不要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否则便会永生永世,沉沦地狱。
萧长安见两人之间这般古怪情形,早已忍耐不住,问道:“你问她什么问题,令她这般为难?”
又咕哝道:“若真难办,你问我也是一样,我可替她办。兰陵萧家,还没有办不下来的事罢。”
阿秋一记警告的眼神刚发过去,栎阳神君已油然道:“此事你肯替她办,我也断乎不会答应。因我要她答应的事,便是嫁我。”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意味深长地再看入阿秋眼里去。而阿秋不敢迎接他的目光,立即低头闪避。
这一句话出,几有石破天惊的效果。萧长安和上官玗琪两人齐齐变色。
萧长安勃然大怒道:“你这个老匹夫,怎敢存此痴心妄想!她是什么人,她是……”他猛可里,却再说不出话来。因他发现,他确实没有理由,阻拦栎阳神君提出这个要求。
上官玗琪接口道:“她是少师唯一传人,太子师妹,她若要嫁人,须得当今陛下点头方可。”
栎阳神君洒然道:“方才又不见你这么尊重你们那位陛下。”一向超然自若的上官玗琪,亦为之语塞。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本能地便反对阿秋嫁给这位栎阳神君,只觉得此君藏头露尾,来历神秘,断不能容阿秋嫁给这般一个可疑人物。
栎阳神君再转向阿秋,唇边溢出一丝微笑,道:“你是否还在盘算,那位大巫祈萝,可以帮助你复原《韶》、《武》?可她自愿以身为祭,荡涤宫中冤恨。经过方才那场灵祭,你再不会在这世间见到她了。”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幽郁,道:“所以大概,我是你在这世间得到《韶》、《武》的最后一个途径。”
上官玗琪不容分说地道:“阿秋,我们走。即便没有《韶》、《武》,真刀真枪上战场,我们亦非干不过北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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