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对长亭晚

上官玗琪在极致的震惊之后,脸色发白地道:“那我姑母的遗体,又在何处?”

栎阳神君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阿秋,似在沉吟是否该回答。片刻后道:“总之不在此处。你已亲眼看到了。”

上官玗琪以剑支撑,才不致坐倒地上,花容上血色尽褪,道:“当年我只知宫中传出的消息,是姑母病殁。而在那前近一年,我已没有见过她。她虽然自幼在闺阁,身体非如我们这般习武之人般强健,却也从来不见她有病。何以说病殁,便没了?”

她再靠近棺椁,打量其中皇后嫁衣,仍是不能置信的神情:“既是病殁,又有风光大敛,当时还是由我十三叔公主持入陵事宜,为何,为何……”

阿秋知晓她想要讲出,而未能讲出的便是:为何连尸首都不见下落。

而她的十三叔公,前中书令上官谨,想必自始至终都明白此事,却也不曾向她这位上官家当代的家主,提过半句。

上官玗琪一向清冷自若,但此刻,她忽然举起手中明亮如水、剑气暴涨的“冰篁”,重重向空棺直劈而下。

火花四射之后,空棺被一劈两半,而她自己亦重重坐倒地上,神情颓唐已极,一幅再提不起任何精神力气的样子。

见得她如此失魂落魄,连一向言笑无忌的萧长安,也收敛了神情。

阿秋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任何都是多余。

上官玗琪忽然起身,向栎阳神君郑重拜倒,道:“前辈,我虽不知你是谁,但也知你必定熟知前朝旧事,可否请您告知我,姑母究竟是怎样离开人世的?还有,她是否真有孩子,那个孩子此刻又在何处?”

她这一拜却没能拜得下去,因栎阳神君立刻便隔空以衣袖扶住了她,使她身形不至落地。

栎阳神君缓和口气道:“当年事,我虽然从旁瞥见一二眼,但当时并未用心去窥探,因这始终是宫闱隐讳。即便我如今说出,也未必就是事情原貌,反而扭曲了真相,故而不说为妙。况且,我所知并不多。”

他道:“不过上官皇后的葬仪,是以衣冠入殓,这点我是猜到的。因为,想必你们都去过栖梧宫了,可记得偏殿里那被大火焚烧的痕迹?”

阿秋和上官玗琪确都数次潜入栖梧,而除了正殿有后来修葺整理,用以存放那万卷图书文册的痕迹外,偏殿虽然也经历了年深月久,风吹雨打,其门窗木棂上,确仍存有火燎过的痕迹,且风吹入户,一览无余。

阿秋醒觉,道:“您是说,上官皇后她并不是病殁的,而是最终,**于……栖梧宫?”

上官玗琪闻言,全身剧震,脸色变为煞白。

她之前对琰秀死因多有疑虑,且因连最后一面也未与琰秀见上,生平以之为遗憾,而族内她最信任的十三叔公上官谨,直至临终,亦未曾对她吐露过半个字。

但对于上官谨来说,只字不提,同样说明了另一些事情。若琰秀真的是如宫中发诏所说那般,因病而殁,上官谨亦不至于对家族中任何人,都不曾多提一句。上官玗琪很清楚地记得,十三叔公主持琰秀的入陵安葬仪式的那段时间,鬓角更增添了无数银丝,那是他主持渡江大战时都不曾有过的。

眼前棺木内既无琰秀遗体,而栖梧宫却有火烧痕迹,只说明阿秋的猜测极大可能是对的。

没有遗体,是因为遗体早就在火中焚尽,十三叔公只得取她大婚时的衣冠入冢。

而一阵绞痛更袭上心来。

琰秀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又或者是被他人所焚于栖梧宫?她可并非一般的美人宠姬,而是大桓有史以来最具名望的一位皇后,她的背后有江左第一门阀,百年清流上官氏,就算她犯了天大罪过,即便是皇帝,想动她亦须先掂量轻重。

栎阳神君淡声道:“棺中既没有画卷,我们且去别处看看。”

不知为何,他虽然冷峻亦不大苟言笑,阿秋却很明白他此刻这般说,是为了引导上官玗琪自心痛中走出来,使大家注意力转往别处去。

上官玗琪却并未领情,以剑拄着,站起身来道:“我要去寻褚元一,问个清楚。她当年是栖梧宫掌事,想必栖梧别殿如何起火,姑母如何葬身其中,她必然清楚始末。”

此刻她的情形已大异往日,一向清透灵动的双目噙满血丝,而神情亦是失魂落魄,一幅心力不集中的样子。

阿秋看着她此刻情形,心想若此刻动手,别说萧长安了,恐怕半疯癫的褚元一,她也是打不过的。

她人急智生,上前拉住上官玗琪道:“等我们出去后,我再陪你去找元一姑姑,现下你先等我们在此找到画卷,这地底岔道无数,你独自出去怕会迷路。”

上官玗琪拂开她的手,哑声道:“我上一次得知,谢叔竟有可能插手姑母之死,便已觉难以相信。而姑母生前竟然还有一个孩子,我也是全然不知。想来,她离世之前约一年都不曾再见我,便是她怀有身孕,不欲我知。但眼前此刻,这空棺明明的在我眼前,我……”

她一口气说不上来,虽然人是想离开的,可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直压在阿秋身上。

片刻后,才凄然道:“我早先曾觉得她死得不明不白,但料想大概因不受宠,心结抑郁而生病。后宫其时党争亦烈,但一个长年不受宠,近似幽居冷宫的皇后,又有哪个风头正劲的美人会非要与她作对。我之所以追执不放,大半仍是为她这寂寞早夭的一生而感到惋惜。我一直想,她若不去进宫做这个皇后,她……”

她即便终老家中,也该是月夜读书下棋,雪下拥炉煮茶,与叔公、堂兄等人清谈品评时事,用她高洁、温和性情感染着上官家的每一个人,提携教诲家中的晚辈,为百年上官铸造新一代的气韵和风骨。

这些事情,也属于上官家的家族隐秘了,按理是不该让敌友未分的北朝萧氏族人萧长安听到的。但此刻上官玗琪情切激动,便全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萧长安亦一反常态,并未嘲笑,只是沉沉地道:“我们这些出身高门望族的人,从来都是名气越大,责任愈重。上一代的上官大小姐她当年既然才名惊艳一时,倾尽江左,就该想得到这进宫为后的必然结局。”

阿秋忍不住反驳道:“那小萧你十二岁即在北朝有甘罗之名,也可谓是锋芒早露,名躁一时,你就没担忧过你日后身不由己么?”

萧长安露出一口白牙,粲然一笑道:“我是男子,怎同女子。总不会有哪个公主非要将我收进宫里去。”这句是玩笑,接下来却是真话。他自嘲地道:“但若我未曾锋芒早露,早就埋没在家族的堂兄弟中,无人器重扶持,至今怕仍只能给某位叔伯作幕僚书吏,跑腿打杂,还要受尽家族中其他人使唤轻看,怕到得三十岁也出不了头。”

上官玗琪的眼光茫然地向他望来,继而露出一丝苦笑,道:“谁说不是如此呢。”

她继续道:“我的生母是建章一处不知名的青楼里的女子,她以自身性命相逼,交换了我父亲肯接纳我进入上官家。父亲固然接纳了我,但男人是不会在家务琐事上用心的,我自小便是在他的妻妾子女堆里讨生活的那一个,若非姑母一早将我挑出,带到她身边识文断字,学习诸般经典文论,大约你们今日见到的上官大小姐便不会是我。”

阿秋隐约记得,上官玗琪曾与她提过,上官家的大小姐并非是排行,而是地位。每一代家族中最出众的女儿,方能成为大小姐,也即是当代的家主。上官玗琪之所以能成为同辈中第一人,离不开她姑母上官琰秀对她的赏识与栽培,故此她对这位姑母,感情极深,非比寻常。

但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风骨出尘,清丽绝俗的南朝第一门阀剑手上官玗琪,建章门阀人人敬重的上官大小姐,居然原本是一个不入流的青楼女子的遗嗣。

上官玗琪见得阿秋茫然神情,苦笑道:“很意外么?还是你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我?”

她自嘲地笑道:“父亲轻浮薄幸——这也并非他的错,世家出身的子弟,一大多半均是如此。上官家的男人本就都是文采风流,俊逸多情。十三叔公不苟言笑,一生不近女色,是个例外,但他本就是清苦自律的守墓人出身。只是苦了我娘,她原本半生颠沛卖笑,遇见上官家的公子,以为可攀得了高枝,却不知高门寒门天堑之别,更何况她乃烟花地的出身,上官家断不会容这样的女子进门。”

阿秋亦不难想象得到,南朝当世第一门阀,即便纳妾亦只会是清白小户人家的女儿,绝不会容许藏污纳垢,花街柳巷出身的女子。奈何当时上官玗琪的母亲,那没有多少见识的青楼女子,恐怕遇见了风流倜傥多金的上官公子,便以为从此下半生有了着落。

故而冒险十月怀胎,生下了上官玗琪,满指望着男子的柔情,和上官家的血脉,能够令这所百年华府高邸里能够有她一席之地,容身之所。

她忍不住问道:“上官家既不同意你母亲进门,那你又是如何被家族接纳的呢?”

想来,上官家不单接纳了她,还一力遮盖了她的出身。故此人人提起上官玗琪,都只会说她是熙宁皇后的亲侄女,前中书令的侄孙,南朝可望攀上剑仙的第一人。既无人提起她的父亲,更无人提到她的生母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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