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休也是苦笑道:“但对方既然以礼相聘,我们这般直接拒绝,似显无礼,也失上国风范。”
无论北羌人之前何等野蛮凶残,但此刻做足姿态,依礼来聘,断然拒绝便显得南朝小家子气,甚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官祐乃文臣世家上官家族长,历代钟鸣鼎食,熟习外交礼仪,岂能不明其理。
他勉强向宸妃道:“若真的必须答应,请问娘娘这边可有对应之策?”
这个烫手的山芋,便抛到了以宸妃为代表的皇家嫡系一边。若真的必须答应斛律光的求亲,那无论如何也得变一位公主出来。无论是自宗室中选,还是与皇家关系最近的门阀中选,那都需宸妃做主,且本人同意。只这一件,难度便不小。
而上官祐既抛出此问,那便是说上官家决不会献出女儿来,玉成此事。
宸妃秀丽温婉的面容,亦浮现一丝犹豫之色,望向穆华英、司空照,柔声道:“而今不只宫中无皇女,便连谢家宗室之中也没有年岁合适的女儿。我亦很为此发愁。若我们真的要和亲,便该立刻开始想办法了。”
到得此刻,众臣便知,所谓的想办法,便是该立刻从诸门阀中选出一位合适人选,行册封公主之礼。
但此事说来谈何容易。若是门第背景不够,难免被北羌嗤笑这公主便宜;而若真是高门世族,又岂会轻易将位置重要的女儿送出和亲。
而以与皇家关系的紧密而论,若要和亲,最合适的还是从前代飞凤的后辈中选,因为前代飞凤与皇帝谢朗近乎结义金兰的关系,人尽皆知。当年穆华英便是以长公主之礼下降东光侯府,人人皆知她等若谢朗义姊。
宸妃无所出,赵灵应与司空照均未嫁,也就无后。说来说去,最合适的,便是穆华英之女裴萸。
此刻飞凤之外,可令北羌满意的,便是上官世家的上官玗琪。毕竟上官乃华族百年门阀之首。但是上官祐的态度很明了,此事上官家不掺和。
此刻殿上一时间便静寂无声,没有人接口。
因为现下情况摆明裴萸是最合适人选,最有资格接话的上官祐和司空照却不能点出来。
因为无论谁出这个主意,都逃不过得罪她母亲穆华英的下场。上官祐虽谈不上怕穆华英,但他既已表明决不献出上官玗琪,总不好再煽风点火,指明要裴家献女儿。而司空照与穆华英情同姐妹,又是看着裴萸长大的,将裴萸献出之议,无论多么符合南朝大局利益,也说不出口。
由此亦可见得,牺牲他人以成全所谓的大局,这类慷他人之慨的作为,并非本朝谋臣言官的作风。
宸妃见自己这边无人接话,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知道了。”
阿秋正想不知宸妃如何处理此事,皆因换了她自己,怕也是一样难办。这时已听得宸妃以一贯温和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既如此,我们推却北羌此议便是。”
这一言出,整个朝堂面面相觑,再无人料到,宸妃代替谢朗听政后作出的第一个决议,便如此刚毅果断。
恐怕自古至今,朝堂之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开天辟地,石破天惊的决定。
仅因为己方没有女子愿意去和亲,便推却一个强大邻国要求联姻的要求。
虽辄无论谢迢一方的上官祐、公仪休等人,还是站皇家嫡系的前飞凤,都震惊意外于宸妃此议,但他们的反应,却也并没有太难以接受。多人已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却没有人提出反对之议。
造成如今情形的,一是上官祐所说的,北羌狼子野心,本来就算成全了他们所谓的和亲,怕意义也等同于无,还要白赔一名女子性命进去。这点已然在群臣中达成了共识。
其二则是顾逸主政以来缔造的议政风气清正务实,就事论事,可行辄行,不可行便否,并不会因为面子而非要做无谓之功。
宸妃见无人反对,便温言道:“众位既无异议,便如此决定。我们直接回绝宁王,告知本朝并无公主。”
这一回复只是简洁陈述事实,更无任何修饰,另一方面表明了南朝此番和谈,不做任何曲谀逢迎的决心。
简言之,如若不成,要战便战。不会花多余力气周旋敷衍。
阿秋记起宸妃曾是军人,虽然气质是前代飞凤四卫中最温柔平易的一个,平素亦多以温柔细心的斡旋者形象出现。而真正摄政,处理起大事来却是刚简明洁毫不含糊,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但所有人在松了一口气之余,不约而同地另一根弦又立即绷紧起来。
若真以如此刚毅态度应付斛律光这次到访,恐怕南朝北羌之间的一场大仗,便立刻迫在眉睫了。
而这比之公主和亲,其实对数代以内的南北军民其实会有更大、更深远影响。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南朝数代经营的和平局势将荡然无存,战火将焚遍江东,重演当年中原惨状。
少师顾逸从立朝开始,在励精图治同时,亦重视秣马厉兵。故此天下虽然平靖,但建章师的训练招募,粮草储备,从未有一刻放松过。而与西北樊缨、朔方李重毓亦一直保持联络,那便是在为北伐做准备。
顾逸一直断言,南北必有一战,势无可免。但当顾逸不在朝,裴元礼过世,而谢朗又病倒的此时此刻,此一役却这般突然地就迫在眼前,自会令所有人都生出猝不及防的感觉。
就在此刻,裴夫人穆华英却忽然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南朝并非没有公主。”
此一语如石破天惊,场面先是静默片刻,而后满堂沸然,议论声虽不大,却是无时或休。
“我朝哪里来的公主?为何从不曾听人说过?”
“这不可能,陛下若有册封公主,我等臣民岂会不知?”
“难道……陛下在宫外,还有其他女儿?”说话的人,便只能偷偷觑宸妃的脸色,却也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连阿秋也吃了一惊。她入宫虽只有半年,但宫中大小诸等人物还是都听说过的,若真有公主,除非真如上面那人所说,是谢朗在宫外所生之女,否则她不可能毫无听闻。
便连上官祐之下的裴萸,亦投来不解眼光,显然是她都从未听母亲提过此节。
唯有宸妃脸色不变,却似乎是极耐心地要听穆华英解释清楚。
穆华英似是早有预料,她冷然环视全场,等到人声稍小之后,才慢条斯理地道:“我们南朝,可并非只有大衍一朝。大衍之前,还有前桓。大衍没有帝女,可不代表前桓没有。”
她这一句说出,场面亦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而后,是比先前热烈得多的纷纭议论,声音也愈大。
“末帝司马炎有女儿么?不记得史书有此一笔。”
“前桓末帝明明是无后而终的!”
“如今想起,倒真是奇了怪了,末帝即位时正当盛年,为何在位七年却没有皇嗣?按说他后宫也很充盈,几乎为数代之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摸着胡子说道。
另一名髦耄之年的老臣应道:“据说末帝当年期望皇长子从皇后上官氏而出,故而抑制妃嫔,不使其有孕。谁知皇后数年间亦未有孕,薨逝又早,故末帝一朝,竟然无嗣,”他叹了口气,重重地道:“这也是前桓覆灭的原因啊!”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当年叛军进宫虽致前朝四分五裂,可若其时司马家仍然有后,前桓毕竟延续近百年,于官民皆有恩德,人心思桓,必然仍会拥立司马皇储,也就……”他说到这里,猛可地打住。因金銮殿上的宸妃,正自似笑非笑地向他瞥来。
他原本要说的是“也就不会是如今的陛下,得到这龙座了。”此刻当然全数咽回肚子里去,再不敢多吭一声。
阿秋心知本来这般公然当廷讨论前朝旧事,已是不该,遑论竟然还品评到当朝天子取天下的正当性合法性。宸妃只是瞪了他一眼,已是宽宏之极。
但另一念却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这些老臣心目中,司马炎和上官后是无嗣的。可是她却知道,上官皇后曾育有一子或者女。如今的天子谢朗,也知道这一节。
那么说起来,若这个孩子还在,当年拥护前桓的旧臣和军队,必会拥立这个孩子。不说别人,至少如今隐于宫中的天机四宿,定然是站在这孩子一方的。那么,也许司马皇室血脉不绝,而前桓将延续基业。
现在的一切,便不会发生。而自己,也不会站在这里。眼前这些人。宸妃、穆华英……或者都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也不一定在这里。
一念及此,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似都如梦,那般不真实,而自己如身处云雾中。
是身边的人声嘈杂,又渐渐将她唤回人世。
“裴夫人说前桓尚有公主,是否有证据?不会是冒充的罢?”
是了,阿秋迷惘地想着,琰秀所生的那个孩子,她最后只知是被谢朗带走,究竟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却没有人知道。谢朗最后对赵灵应说的那番话,其实阿秋亦不怎样相信:她认为谢朗是为了安抚赵灵应,令其可以了无遗憾辞世,方才那般说的。
起码他交给赵灵应,令她相信是那女孩所织的那块白纻丝帕,就是她眼睁睁瞧着谢朗自少府取出的。若赵灵应不是已经失血过多,视线昏茫,也必定能辨认出那并非产自本地的太湖白纻,而是自她的家乡吴地进贡而来,上次制作白纻舞衣所剩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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