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休一收往日的嬉闹玩笑,正正经经道:“司乐大人言重。以下官当时所见,北羌境内依旧是分部落的奴隶制,大部分时将汉人平民划为最下等人种,使之变为作苦工的奴隶,采用的亦是近乎奴隶的管理办法。而汉人中稍有高位或身份者,或可得到一定善待,保留原有的田庄、家将、仆从。”
阿秋心中想到的,便是萧氏这些投靠北羌的汉人门阀。
公仪休继续道:“但大部分汉人平民都是过着给胡人作奴隶的生活,洗衣炊饭之毕,还要种田农耕,区别则是从前收获的粮食,只须交完赋税便可归农户自己,而如今所有的收获所得,均会被北羌人以皮鞭收走。至于父母妻子骨肉分离,饿死病殁田间,更是家常便饭。”
宸妃亦留神听着,此刻插口道:“那留在中原的汉人民众,岂非人口锐减?”
公仪休苦笑道:“谁说不是呢。要供应北羌贵族奢靡无度的生活,那就由这些为奴的汉人在鞭笞之下辛苦劳作,记得下官离开当地时,村庄人口十分仅余其一。除开早已渡江的,便是这般被折磨死去的了。但也因此,做工的人越来越少,胡族人本身是不事生产的,只负责打仗和享乐的。这般一段时间下来,即便北羌上层亦觉得人口这般减下去,死的愈多,新生儿却几乎没有,怕是难以保证他们今后的狂欢淫乐,故而终于动起脑子,决定引入汉人的治理方法,看能否保持住这些汉人奴隶的生产力。”
阿秋从前在兰陵堂,只见过大师兄三言两语可使英雄折腰的倜傥善辩,却从未见过他将形势分析得如此条理清晰,入木三分的真正功底,不由得对这位同门师兄更生刮目相看之感。
同时,亦不得不佩服师父万俟清识人和培养人的眼光。
她从不知大师兄对于北羌的统治下的了解,竟是如此深刻。
司空照沉声道:“这必然也是他们发动大举南侵的原因之一。这些胡人当惯了强盗,哪里耐烦细细建立制度,管理生产,每逢他们感到物资不足时,动手抢掠是最简单的。中原这些年被折腾得十室九空,他们也感后续发展无力,故而决定南下抢掠。”
公仪休赞道:“大统领高见。这必然是他们本次南侵能得到所有部落支持的重要原因。他们曾见过中原京洛之地的富庶与繁华,料想攻下南朝之后便可再劫掠一波积累的财富和人口,否则这般劳师远征,若无好处,谁肯乐意。”
又道:“但北羌上层的有识之士,确会意识到这般下去,只破坏不生产,并不是长久之策。而仍在北羌王廷任职的汉人,亦一直大力劝说实行王化之道。因此这些年确有学习汉制,稳定安民的打算,且也在逐步实施之中,大汗斛律金称帝建制,重建文庙拜祭圣人之举,便是一种尝试。”
穆华英冷哼一声道:“从右相这番话便看得出来,豺狼虎豹之辈,想要学人立行走,怕仍有很长的路。说是尝试,怕只要是胡人贵族主导的政权,就没有多少推行仁政的共识,只是表面做做样子而已。”
公仪休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呢。推行王化仁政,要看到效果,哪里有抢劫来得快呢!但北羌上层,确有人真心实意想要实现汉化,这便是我所知的全部了。”
阿秋心念一动,猜到公仪休所指的,只怕不是旁人,正是师父万俟清。
万俟清身为兰陵堂主人,儒雅风流,举手投足不仅丝毫看不出胡人特质,更是超逸逍遥于尘世之外,脱离了民族和国家藩篱。而他的思想,绝不可能是强盗马贼那一系的。
他若不真心欣赏和接受汉化的生活方式,以他无拘无束的性格,也不会在建章宫中甘心以乐师身份隐匿那么多年。
他若发自内心推崇暴力的统治,那么阿秋他们三个徒儿,也不会是如今各自独树一帜的性格作风了。
元老之首的上官祐显然冷静了些许,重重哼道:“其实大司乐若想知道斛律光口中所说的北羌的汉化仁政,真实性究竟如何,看看他们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斛律光本人,不就知道了?”
阿秋叹了口气,道:“是。若北羌王族中汉化最成功的斛律光,也都是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阴险恶毒至极的伪君子,这仁政的真实性,不问可知。”
司空照极有耐心地道:“只是,京中其余不知斛律光真面目的人,却不是这般想。我听说斛律光在建章门阀中颇受欢迎,为座上宾,而那些稍低级一些的官员,更认同这位北羌王爷礼贤下士,作风开明,乃当代少有的贤王。”
在座诸人皆面面相觑,露出不可置信神情:这斛律光,竟又是这般吃香的?
公仪休乃诸人中最为热衷社交,且人面最为广泛者,苦笑道:“这个下官亦有所耳闻。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我南朝无论官民,内心始终是惧北羌甚重的。如今有这般一个风度翩翩文质彬彬的北羌王爷,不但‘能作人言’,且能礼贤下士,谁不想打好与北羌的这重关系。”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各家心里想的是,退一万步,若有一日北羌真的打下建章,有这样一重人脉,总比没有的好。
阿秋冷静地道:“所以,我们若于此时干掉斛律光,首先便会引发京城的混乱。这些被他蓄意拉拢示好过的门阀世家和官员,只会认为我们是为了稳固自己的高位,蓄意挑起南北大战,罔顾两国修好的可能性。”
司空照眼中再度露出欣赏神色,深深地道:“正是如此。”
裴萸反问道:“那么我们就由得这个祸害,这般在建章肆无忌惮地妖言惑众不成?”
尚无人接话,已听得龙床上的谢朗,爆发出一大串的剧烈咳嗽声。
宸妃与谢迢连忙靠过去,将他扶起来。
阿秋亦立刻过去伸手为谢朗把脉。一探之下,她心头瞬时罩上一重阴霾。
谢朗的病,怕是不会好了。
但她立即稳住脸色,只作无事,往谢朗脉内源源不绝输入自己的先天真气。
谢朗得阿秋此助,片刻后脸色方才转好一些。他吃力地开口道:“其实到了此刻,无非三条路等待我们抉择。”
略顿了一顿,他口齿尽量清晰地道:“第一是战。然而如众位所知,代价甚巨,胜算不大。”
战争机器一旦开动,便会有川流不息的士兵会被送上战场。首先裴萸的八万建章师便是首当其冲,而后会是其他州郡的援军。此外后方亦须源源不断提供粮草和人口补充兵员,税赋势必加重,且随着劳动力的减少只会越来越重。
而如若一直无法取胜,便是持续消耗整个国家的资源,到弹尽粮绝之日,中央再无力对地方实行强有力的控制,便会流寇四起,州郡叛乱,各自为政。
在场之人,再没有任何人说话,均静听着大衍开国之君在病榻上的分析。
谢朗再道:“第二便是和。照北羌目前决心发动全面战争的态势来看,这和不可能是平等意义上的和,而只可能是我们同意联姻、兼纳岁贡,赔钱又赔人的乞和。”
他困于病榻已久,此刻声音温和平稳,却能将残酷事实条分缕析地清楚道来,且不包含任何情绪偏见。阿秋心想,谢朗始终不愧是一代明君。
谢朗继续道:“若选乞和,其实我们需要明白和的意义是什么?”
公仪休见谢朗气喘,适时接话道:“乞和实则只能作为一种临时策略,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只可在遇上大军调集来不及,又或者联盟尚未达成时,作为缓兵之策使用。若将其真正作为长期国策使用,只是助长敌人削弱自己,未战先消耗尽自己的实力,而始终难逃被宰割的最后结局。”
樊连城亦插口道:“那么这一策也不适用。因为无论拖延多久,我们的人和战力就这么多,战斗力是不可能因为多拖延一时半会便变强的。给北羌物资只是徒然壮大他们,削弱我们。”
谢朗见人人踊跃发言,眼中的光芒又亮了些许,直起身来,道:“那最后一条路,便是降。”
这句话从谢朗的口中说出,殿中登时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皆因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过,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就这般简单地,不战而降,也可以是一种选择。
若这句话自任何一个朝臣口中说出,必然都会被骂个半死,但偏偏说出这句话的是皇帝谢朗,大衍唯一一个不能降的人。
皆因北羌如何对待汉人的皇帝,已有数度前例可证。不是逼死,就是虐杀。
殿中人人均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谢朗再度发出一阵咳嗽,而后道:“我从来便不觉得,天下是谢家的天下。天下从来都应是百姓的天下。若拱手让出这个皇位,便可让士兵不必上前线送死,而百姓亦能不受影响的继续安居乐业,我谢某出降又如何?”
他回视公仪休,道:“我相信,斛律光这些时日的游说之辞里,必然已经向豪门大族做出承诺,便是即便他日北羌为建章之主,亦不会动他们的地位荣华,而至于下级官员,他必定已经向他们描述了一幅北羌之主是何等励精图治,不拘一格录用人才,下极官吏均可大展鸿图的未来。”
公仪休哑然。因事实正如谢朗所料。而他已尽量隐去这些令人难堪的细节。
即便谢朗如今极少视事,有些事仍然是坐过龙位的人,闭着眼睛仍可猜到的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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