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在抬起头来之前,是斟酌过一番自己的表情的。
她往常一般都是笑意盈盈的,但根据经验,这一招对于容华老去的女性前辈好像并不好使。但她总不能哭罢?想来想去,她斟酌着换上了最人畜无害的表情——也就是通常被称为“傻白甜”的那一种。
忽闪着美目,作无辜小鹿状,一副静待吩咐的表情。
然后,在她抬起头来那一刹那,她看到薛红碧的神情怔了一怔,然后目光中闪现出极度惊艳的光彩。
从上次薛红碧吩咐过之后,大家都不再带妆练功了。阿秋当然也是如此。身处一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同伴之中,阿秋也觉得神清气爽了不少。
不得不说,薛夫人还是有两下子的。
随后,就再度听见了薛夫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孙辞!孙辞你快来呀!”
下一句喊叫则是:“舞部有救了!”
孙内人几乎是被薛红碧连推带搡拉到响屧廊内来的。
自从舞部接下了《白纻舞》的差事,薛红碧几乎垄断了所有关于白纻舞的教授。无论是动作、表情,还是“身意”。
她之前说自己只负责传授“身意”,后来则觉得孙内人教什么都太慢,又教不到点子上,索性抢了过来,全部自己教。
但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有薛夫人在这里当值,舞部是要什么就有什么。
比如说,一上午就换了三名琴师。
先是从立部调了一名胡琴乐师过来,拉了一段之后,被薛夫人指责将《子夜歌》拉得像卖身葬父,冷嘲热讽一通后赶回了立部。
而后坐部派来了一名江南来的琵琶乐师,着手便是急管繁弦,五指轮音弹得极是流畅。薛夫人抱着双臂听了半天,最后道:“技术倒是熟练,就是这味道——像青楼里出来的。”
她指的是,全是技巧,毫无感情。
阿秋听了,不由得暗自吐吐舌头。暗想薛红碧虽然毒舌,不愧是前朝舞蹈名家。
这两个琴师,她听着也觉得是赶不上顾逸十分之一的。
最后留下的,却是一名箜篌伎。这箜篌伎高鼻深目,眼睛湛蓝,却是龟兹人。其实她弹得并不十分熟练,但薛夫人说,生涩之中反而见认真和诚恳,与白纻舞质朴单纯的意象相得益彰。
此外,箜篌的音色像流水,清雅和悦,薛红碧认为与白纻舞水光月色的感觉亦十分和谐。
孙内人插嘴道:“从前白纻舞的配乐,主体是江南洞箫。”
薛红碧的眼睛又差些竖到了眉毛顶上:“从前替白纻舞配洞箫的是谁,我不信你不记得了!”
孙内人登时哑然,寂无声息,比吹灯还快。
薛红碧气呼呼地道:“石长卿那手‘金声玉振,凤曲长鸣’,我敢说前后二十年内南北朝均无敌手。你随便去坐部叫个吹洞箫的来,要死不落气的试试?不笑掉朝上那些老大人们的大牙才怪!”
阿秋对薛夫人又多了一分佩服。知道前人的高度不可逾越,故别出蹊径,在配乐方式上创新,至少避免了硬碰硬的露怯,又能藏拙,薛夫人的才情是不假的。
这大概亦是为何最后孙内人索性将舞部全权交由薛红碧折腾了——死马当活马医。若是薛红碧亦折腾不出花样,换成她也是手足无措的。
因此,当薛红碧将孙内人拉来响屧廊时,孙内人第一感还以为阿秋又惹什么事了,想也不想便道:“这可是——石长卿的女儿。”
薛红碧眨巴着眼睛道:“什么?”
其实薛红碧第一天自舞伎队里挑出身法细节不准的阿秋时,孙内人便第一时间告知过她,阿秋是石长卿之女。
不过当时阿秋脸上有浓妆,薛红碧亦未曾仔细地打量她,且心中有更要紧之事,便抬抬手放过了她,未多加在意,再然后便——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由此可见,薛红碧指孙内人当年是舞部最傻的一个,不是没有道理的。亦只有孙内人,才会因阿秋是石长卿的女儿,而甘于为她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同样是曾为石长卿心动过,薛红碧就能完全忘记了这茬。
孙内人难得地提高声音道:“她是石长卿的女儿!红碧,她又哪里招你惹你了不成!”
薛红碧这才以发现新世界的眼光,将阿秋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不客气地问道:“你爹死了没?想必死了——不然也不能够叫他女儿进宫,宫里又是什么好地方不成。你娘呢?——想必生得很美,不然也生不出你来。孙辞,话说当年咱们究竟有没有人见过石长卿的真容?说起来他是不是真的长得很俊,其实也没有人见过。”
孙内人给她闹了个大红脸,讪讪道:“你别当着人女儿的面,垂涎她父亲好不好。”
薛红碧不以为然地道:“我现下是裴府的夫人,石长卿一个宫廷乐师,就是他还活着,我点评他几句又怎么了。”
孙内人:……。
一通打岔下来,薛红碧倒没有忘记正经事,将阿秋推到孙内人面前,喜形于色地道:“咱们舞部得救的指望,全在这丫头身上了,石长卿倒也还是会生的!”
孙内人莫名其妙地望向阿秋,不解何意。阿秋自己也是吐吐舌头,作出个不明白的表情。
与自幼练功的舞部众伎比起来,阿秋觉得自己如今的这点儿功底,能杂在队里鱼目混个珠,滥竽充个数就不错了,至于舞部得救的指望在她身上,那她是想也不敢想的。
若连孙内人、薛夫人这些自前朝起就侍奉乐舞之道的人,都想不出办法应付中秋的献舞,她就更不可能有办法了。
她会做出如此判断,原因之一是因为,舞者是无法完整见到自己的舞姿的。
虽说响屧廊内有一整面的铜镜屏风,但是起舞者无法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动作和神情,因为需要专心在表演上。而且,还有旋转、跳跃等动作,那种时刻不可能还盯着镜子。
还有垂帘而视、流目送盼等表情,这些表情通常也不是对镜正视,而是向斜前方、或者斜下方侧视。
而且阿秋的位置,是最后一排,前面都是重重叠叠的其他人的身影,想照镜子正姿亦看不了很清楚。
所以,练习的时候阿秋是索性全身心沉浸在舞姿的演化当中,既无暇顾及自己的表现,亦没空去看旁人。其他舞伎也都是同样情形。
只有队伍之外的薛夫人,是唯一看得到全场每个人神情动作的人。
薛红碧更不多话,向箜篌伎喝道:“奏乐!”又向阿秋道:“你就比着方才,再跳一遍。”
平和如流水的箜篌声在响屧廊内缓缓响起,带着异国的奇异情调。
阿秋先是闭目,定住心神,随后跟随着流水般的乐声,举袖踏步,做出“垂手”之舞姿。
音乐到哪里,她的动作便自然到哪里。
无一不是妙到巅毫,分寸不差。
乐声缠绵,她的肢体语言便是柔软而缠绵,婀娜多姿。
乐声活泼,她的肢体语言便是简朴而活跃,节奏分明。
孙内人在阿秋正姿,摆出第一个动作之时,便已自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来。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阿秋那浑然天成、意境显然的起手势,是只有拥有多年习练经验,且对舞蹈有深厚造诣的伎者,才可能达到的境界。
在肌体之上,哪怕是对最末梢的关节,亦有精确的操控和表现力。
孙内人自谓在自己的全盛时期,恐怕亦达不到这样的表现。
既洋溢着少女青春明快的活力,又有着浑厚的境界展示。
即便是当年人才辈出的舞部,这样的表现亦是万中无一。
她有些明白薛红碧为何会尖叫失声了。
黄朝安把阿秋发配来舞部,还真是歪打正着。
舞部真的有救了。
一曲已终,孙内人犹如梦醒般地喃喃道:“阿秋,你何时能跳得这般好了呢?”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还想确定一下,自己是否在做一场白日梦。
毕竟,她也清楚,阿秋来舞部,统共亦没有多少天。
薛红碧的喊叫近在咫尺,其高亢处足以震痛她的耳朵:“那当然是因为我教得好!不然还能为什么?”
已是看呆了的舞部众伎之中,张娥须和崔绿珠最先露出不大赞同的表情。
她们想说的是,她们自觉也有功劳,且功劳不小。毕竟薛夫人来这里之前,阿秋可一直是她们二对一陪练的。
阿秋看看薛夫人,又看看孙内人,再看看舞部的同伴们,自己亦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她跳得很好吗?
习白纻舞至今,她唯一拥有过的观众是顾逸,而顾逸不但不肯看她,更并未夸过她半句。因此她也一直认为自己表现平平,不出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毕竟她心中参照的标准,乃是栖梧宫中白纻舞姿绘像上神女的姿态,以及顾逸那已臻物化之境的琴声。她只担心自己粗疏的舞姿配不上那么美的画像,和顾逸的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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