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风雅书生

相形之下,安道陵的反应就更是奇怪。

他半张着嘴,那神情明明是认得对方,又似不认得的惊讶之情。

还有几分尴尬。

阿秋认识安道陵已久,他一贯从容自如,稳重洒脱,阿秋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失态。

那书生模样的女子瞧着这三人大眼瞪小眼,再冷静自持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立刻收敛笑容,正色道:“司乐大人与上官首座不认识我也就罢了,难道师弟你,也不认得我了吗?”

阿秋终于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却更加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已经知道这是谁了。不仅知道,且自己还曾与她打过数次交道。

不过那时,对方是白眉紫袍,飘逸高峻且带着几分神秘感的内宫第一人,曾侍奉两朝的大宫监,荣遇。

也即是四十年前,名动江湖、风头极劲的天机四人之中的大师姐,人称“风雅书生”的荣月仙。她虽是女子,却向来做男装打扮。

顾逸曾带阿秋上摘星楼,拜访过这位大宫监。但阿秋从未见过她的女儿真身,故此一见之下,全不认得。

而她更没有料到的,是荣月仙原本容貌,竟是如此年轻,望之顶多三十许丽人,全不像七十多岁的老者。

可见其先天道功之深湛纯粹。放眼江湖,如今怕是罕有敌手,也难怪她蹑至三人身后却全无人察觉。

推而想之,恐怕安道陵的真容,也不是眼前这副垂眉老宦的模样。

安道陵的老脸红了半边,讷讷地道:“大师姐,四十年未见,我……有些不敢认。”

荣月仙似笑非笑地道:“当真是四十年未见吗?”

安道陵摸不着头脑,一时讷讷无言。

荣月仙哼了一声,道:“若真是四十年未见,那阿秋这丫头的天机令又是哪里来的?”

安道陵这回腾地一下,是整张脸都烧红了,却说不出半个辩解的字。

阿秋的天机令,原本是他识破荣月仙身份后,某次点卯时,顺手牵羊自她身上摸来。他原先只期望着,丢了这般重要的东西,荣月仙应当想得到是他所为,会找上门来。可这么多年过去,荣月仙竟然若无其事,他也便终于死了这条心。

在他心里的猜测,当年那件事后,荣月仙本就永不打算再见他了。

一念及此,他便也心灰若死,再无他想。

但他却不知,荣月仙本就是洒脱至极、游戏人间的性情,一入深宫似海,前尘几乎尽忘。若非后来想起要将天机令送给阿秋,她自己根本忘了还有个天机令。

阿秋从前只见过安道陵洒然高举的模样,何曾见过他如今这般答不上半句话的狼狈形状。一时间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只觉得既好气又好笑。

她忘了,上官玗琪可并没忘,她咳嗽一声,道:“这位想必就是安公的师姐,月仙前辈。”

四宿往事,武林中人皆有所耳闻。安道陵既已当着上官玗琪的面自承便是天机四宿,以上官玗琪之冰雪通透又岂猜不出眼前的人便是风雅书生。

上官玗琪向来不多一字客套,此刻亦无暇顾及前人恩怨,单刀直入地道:“月仙前辈方才说,钟离前辈已然去赴霜华之主的约,此话可当真?您从何得到消息?”

荣月仙将手一扬,一封发黄的书简展露在三人眼前。封面题着一行小字,笔力峥嵘,杀伐决断:“霜华夫人拜上故人。”

阿秋只瞧了一眼,便已经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斛律光那手来自墨夷家法,又临摹上官皇后笔意的书法,着实是太好认了。

眼见安道陵想要接,却又不敢伸手,生恐冒犯荣月仙的模样,阿秋只得自作主张,从荣月仙手中接过来,再作势转呈安道陵,口中恭敬地道:“安公请启。您在此,弟子不敢擅专。”

荣月仙似笑非笑瞥了阿秋一眼,安道陵恍若大梦中初醒,立即接过信封,这信封原本以火漆封住,因已被开启看过,故直接打开即可。安道陵正要打开,忽然想起来道:“这第一个拆开此信的人是谁?”

荣月仙淡淡地道:“很好,可见师弟的脑子终于恢复了工作,方会晓得有此一问。”

阿秋心念电转,晓得若是宫女内监等下人拣得此信,必然不敢开看,而是转呈主子,而主子若身份不高,必定也只能层层上交,直到一位有权势的人手中,才会拆开启视。

因此安道陵此问,大有讲究,便是要知道宫内哪位位高权重的主事之人,已经知道了此事。

安道陵被师姐这般一问,脸又涨红,哑口无言。

荣月仙轻描淡写道:“这封信是被宝珠苑宫女苏锦兰拣到,继而呈到宝珠寺的空月大师手中,空月大师拆视此笺后,立刻出宫而去。我于午后听到信笺流言,后立即暗中下令全宫彻查,才得知消息源头来自宝珠寺,待我亲自赶去后,发现人去室空,只有桌上信笺未及收拾,讯问大宫女苏锦兰才得知前因后果。”

阿秋与上官玗琪齐齐失声道:“空月大师?那是何人?”

不只阿秋吃惊,便连上官玗琪也极为吃惊。皆因她负责宫中巡防,可说整个建章宫无一处她不曾到过,无一宫苑不曾记在她脑海中。但即便是她,也不曾听到过宫中何处竟有这样一位大师。

但看安道陵反应,他显然是知道的。

他苦笑道:“我从前也不知空月大师是何人,现在却知道了。”

荣月仙再自袖内拣出一卷文宗,直接递给阿秋。

阿秋依旧地如法双手接过,再转呈安道陵。

荣月仙道:“这是我自内府检出的关于空月的档案记录。看来我们四人之中,倒以她隐藏得最深也最隐匿。”

不知为何,荣月仙的语气中,却有唏嘘之意。

安道陵展视完毕,却一语不发,将这文宗递给阿秋。阿秋接在手上,却僵住了,不知是否该还给荣月仙。

荣月仙语气柔和了些许,道:“阿秋你并不是外人,可以看。上官首座也一样。”

阿秋依言展开,见上头记载的,却是空月在宫中的记载及生平。

而阿秋只看得第一行,便已变色。

“容华钟离氏,祖籍信阳,前桓玄宗十五年入宫,初为乐府伎,艺妙绝,娴婉贞静,十六年获幸,擢为才人。玄宗殁,自请出家为尼,德宗允之,以原住所宝珠苑改为寺,法号空月。”

阿秋抬头,不能置信地道:“空月大师便是钟离前辈!”

难怪钟离无妍一直对她们乐府中人照顾有加,且长期护佑司乐神观,因她本就是由乐府伎晋位而至宫妃,深悉乐府生涯甘苦,故而对其中的歌舞艺人,多一分怜恤之情。

安道陵似自顾自地叹道:“难怪这么多年来,只有她的身份未曾被我们识破。她赢,便赢在了一个低调上。”

阿秋倏然明白了钟离无妍能够一直隐藏身份,而不为天机四宿中其他人识破的原因。

荣月仙惊才绝艳,即使为内侍宦者,也是两朝便跃至大宫监之位,御前第一人的位置。她这个位置,一举一动都在众人关注之下,想不被人注意都难。

安道陵虽也为宦者,却以笛艺超群、音律造诣高明被引入仙韶院,成为代表皇帝执掌仙韶院的院使。虽然位子不及荣月仙那般尊崇,却也是乐府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反观之钟离无妍,虽以乐府伎身份入宫,但前代乐府师、工、伎有近万人,她巧妙地得到玄宗之幸,而摆脱了年老色衰、被人欺辱的乐伎生涯,得升至妃嫔,又在玄宗在位期间,不出风头、无过失地当他那数百妃嫔中的默默一个低位者,玄宗过世后,自请为尼,这又使她避过了新帝即位,以及后来大衍代桓后,前朝妃嫔需出宫去的祖例,得以一直安处宫中。

换而言之,钟离无妍的每一步晋身之阶,安身之法,都是准确无比地把握着“中庸”的精髓。

既不使自己过于高调,而居高位,引他人注目,又避免了因过于卑微而被无视,被边缘化甚至于出宫的命运。

其实天机四宿身为武林高人,各都有自己风骨,一旦进入前朝那乌烟瘴气、鱼龙混杂的宫中,几可以肯定,名虽为“隐”,却很少有人能且愿意长期忍受底下腌臜恶劣宫人、内监的习气和颐指气使。

故此,无论是否出于私心,即便只是为了相对好一些的生存环境,亦会尽量寻求高一些的地位,使自己可以“隐”得不那么日日为下人驱使奴役。

即便是褚元一,在武帝时亦是栖梧宫一宫的掌事宫女。六宫以皇后宫为尊,那么褚元一亦等若宫女中位最尊者。

但荣月仙与安道陵终会因为地位愈来愈高,不得不“顶峰相遇”,因为顶峰便只有一个,那便是围绕皇帝建立的权力中心。

他们都是深得皇帝宠信之人,最终便会因侍奉皇帝而多次相逢。

而褚元一却因躬身入局,忠心旧主,不曾如师兄师姐随着权力风向而改变自己的取舍,成为栖梧宫的弃子,要靠着后来女主人宸妃的一念慈心,方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唯独钟离无妍,却深得“隐”之幽微精髓,不即不离,游刃于宫廷中底层之间,虽不如荣月仙等位高权重,却是自由自在、轻松写意。

若非她今日主动应霜华之约而去,身份也不会被荣月仙翻出。

荣月仙却是淡淡地道:“可她之所以会这般选择,自然并不是为了赢,应还有一个原因。”

她继续地道:“她这般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安道陵再度说不出话来,表情变得极其尴尬。

荣月仙自顾自地说下去道:“她是为了对自己狠心,要彻底放下师弟你,故而作出选择,成为皇帝的妃嫔。她从入宫那天开始,便没打算过再见你我二人,只是仍放不下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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