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怀着身孕的皇后竭尽全力为本朝编创的唯一一支舞。皇后曾被所有人目为中原王朝近千年礼乐传承的王冠之上,最璀璨的那颗明珠。
没有人知道久在深宫缠绵病榻的皇后,为何会忽然想起要为琼林宴编创一只舞。皇后身为上官世家第一美丽出众的女儿,她的书艺已经足以令她百代留名,其才名风姿亦早已深深印在江左士林的心中,她根本无需刻意再做任何事,也能得到人们尊敬。
但在乐府侍奉数朝的老教习却很清楚,这是乐舞之道不再作为以色侍人之技,而真正作为艺术被人们看重的一次机会。而对于世代从事舞乐道的艺者来说,这是登入大雅之堂,得到台阁士林尊重的一个重要台阶。
“花开堪折直须折”,说的是舞乐伎者。
“商女不知亡国恨”说的也还是舞乐伎者。
舞乐伎者装点着每一个太平金粉的时代,在其间来来去去。但从未有人如皇后一般,真正用心地雕琢与传达这门艺术,并希冀借此传达一种志趣和性情。
薛红碧红涨着脸,自喉咙里发出嘶吼:“我管她怎么办!皇后用得着我管?”
皇后的理想于她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她不懂亦根本不想去懂。她只知道她须得抓住眼前这唯一一个抛头露面的机会,抓住舞伎一生漫长岁月里短暂的花期。
她见过被军营里送回来的同伴尸体。舞伎从来命若蝼蚁。
她以左臂牢牢反锁住胡妙容,吼道:“有谁来管管我该怎么办!”
她高扬右臂,握掌成拳,对着胡妙容的脸狠狠砸了下去。
那一拳最终没有落到胡妙容脸上,而是落到了一向沉默寡言的孙辞的胳膊上。
薛红碧还要挣扎发狂,已听见孙辞的声音清澈地,字字分明地在她耳边响起:“换我的衣服,准备上场。”
孙内人终于想起来了,她讪讪地笑道:“难怪,你记得我。”
在孙内人自己的记忆里,她一直就是后排那个默默无闻亦无言的背景。有时,她是明月之后,天边偶尔掠过的一缕浮云。有时,她又是浣纱少女身后惊起的一只白鹭。更多时候,她是一长排里的某一个,随着旋律做出自己该有的动作。
一座弯月桥上的一只千年守望的石柱,一道青波中的一朵纤细雪白的浪花。
生命里大多数时光都是这样的平淡着过的。她不是那种会用一生去记得自己高光时刻的那种人。
唯有的几次能闪着亮光、刻入记忆,刻骨铭心的时刻,也就是与石长卿的交集。
燕歌台上,长卿饮酒,来者不拒。她杂在数百上千人中,以因激动而发抖的手,为他举上了一杯酒。
那是他们此生离得最近的时刻。
白纻舞终,石长卿袅袅独奏的笛声,伴着她孤身谢幕,冉冉退入大桓王朝末世的阴影之中。
她一直都不怎么记得自己。
薛红碧冷笑:“那是自然。舞部上下诸百人,我薛红碧又岂有闲心,记得与我无关的闲杂人!”
她咬牙,继续地恨铁不成钢:“你那时把舞衣借了给我,你就没有想到过,若是我演出完来不及还给你,又当如何?”
孙内人努力地回想当年的情景。最后慢慢地道:“那,这个舞就不会有结尾了。但好歹,它开了头。”
只要开过头,亮过相,就好。
好过从来无人得知它的存在。好过从来没有人明了过上官皇后的心意。
她有种预感,以皇后的身体状况,再也不可能亲自指导、以及为舞部编第二只舞了。《白纻》一舞,将成为绝响。
百年时光长河之中,不见得再有这样的金粉盛世,清歌妙舞装点太平,不会有第二个上官皇后,也不会有第二个石长卿。
是以,她一听得老教习提到皇后,反应迟钝的她,立刻就做出了生平最快的决定。
无论如何,要让《白纻》舞在国宴上亮相,哪怕她拼尽全力也在所不惜。
这是乐府清商舞部一个默默无闻的舞伎,对大桓文皇后上官琰秀,一场知遇之恩的报答。涓滴亦是寸心。
薛红碧冷笑道:“你还真是傻。即便我上不了台,这舞还是能开头的。胡妙容不就在一旁等着吗!她完全可以一个人将‘天外飞仙’、‘云中独鹤’两场都跳完!”
她望着响屧廊外苍茫水色,夕阳在天,咕哝道:“只不过若是如此,今日在这里陪着你的裴府夫人,恐怕就是胡妙容了。”
“你倒是坏了她一场好事。”
好事吗,那倒未必。孙内人默默地想着。
那时胡妙容有说话的。
在当时的孙辞说完“换我的衣服,准备上场”之后,她听到了胡妙容开口。
胡妙容的声音一向低沉柔和,这次也有了尖锐。“不是我干的。”
她说完就起身走了,没再看她们二人任何一眼。
薛红碧也想起来了。那些时候,胡妙容虽然冷眼旁观她的各种窘态,似乎相当的乐在其中,但倒是不像是亲手动过她东西的。
她咕哝道:“也没什么区别了。反正,那一场舞后,她就去了血阳关,希望北羌的风不太冷,别太快把她吹老丑了。”
又悻悻然道:“可惜永定侯樊缨是个女的,不然这会孙辞你怕也是个夫人了。只不过要在西北边陲看牛羊而已。”
这句话似前言不搭后语,孙内人却听懂了。
孙内人发了半会呆,最后道:“我还是在乐府,就很好。我不想被赏给什么人。”
薛红碧啐了她一口:“难道这又是你说了能作数的事情?”
连孙内人也忍不住苦笑出声。
这事,确实还得多亏永定侯樊缨是个女的。
当年的《白纻》舞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白纻舞伎们飘然若仙的风采,直到多少年后,亦为江左高雅风流的儒林士族们所深深怀念,舞乐艺道者私下仿效不尽。一时大江南北,皆作白纻之舞,这也是后来臣子们抱怨说,《白纻》乃亡国之舞的原因。
而那场《白纻》之后,作为开场第一舞第一人的薛红碧,便被当时的武帝司马炎,赏赐给了京畿卫大将军裴元礼,而胡妙容则被赏赐给了当时的朔方军第一人,如今的关内侯李重毓的父亲李明远。那次朝觑后李明远带从人回了血阳关,胡妙容自然也被带携而去。
前朝三支力量最强的劲旅,其势力直延续到如今。那就是裴元礼拱卫京畿的中央军建章师,李重毓原镇守关内,后退守长江以北,常年与北羌作战的朔方军,以及西北边陲抵御西秦羯胡的樊家军。
如若永定侯樊缨是个男子,作为《白纻》第三主角的孙辞少不得是要被赐给她的。这是大桓皇帝对三军之帅示以优宠笼络的人情。
薛红碧忽然道:“我听说,关内侯朝觐之期又快到了。也不知道这一次,我们能不能见到胡妙容。我也想问问她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忽转低落。
任孙内人再怎么不通世情,也想得到,前朝皇帝所赐的宫伎,在建章皇城的大司马大将军府可能还能念几分旧情给几分面子,但到了边地军营,怕过不了几日就没人记得她曾是宫里的一时翘楚了。
若没有记错,当时的李明远将军就没有把胡妙容收为姬妾。对于现时的关内侯李重毓来说,胡妙容连庶母都算不上,更不可能千里迢迢带一个徐娘半老的舞伎来京了。
这便是同人不同命。
一个威严中带着冷峻的女子声音在她们背后,一字一句地响起:“我说过很多次,内院之人,不可私议朝廷公事。薛姑娘你看来还是没有长好记性。”
众舞伎们惊慌之下立时四散逃避。连夹在薛红碧和孙内人之间的阿秋亦本能地低头退避行礼。
仅凭一把声音,就能有如此的威盛之势,足能惊退毫不知情的舞伎。阿秋在脑子里反复盘点,亦想不出是何人。
她在内宫之中,见过的最有权势的女子就是宸妃李岚修。而即便是身为后宫之首的宸妃,说起话来亦轻声细语,十分柔和好听,不似这等威严冷峻。
阿秋低着头,见到一袭华贵的黑绫云锦曳地长裙缓缓步至自己身前停下,黑色丝履上纹绣着栩栩如生的金翅鸟,丝履头上挂着数串珍珠,随步履曳动时端庄飘逸。
来人凌驾全场的威压是无可比拟的,但阿秋却并不太紧张,因为她能感应到,对方的主要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
阿秋以眼角一瞥,便见一向目中无尘的薛红碧先是忡然变色,随即讪讪地躬身,垂眉低首地道:“夫人教训得是。红碧知错。”
阿秋心头剧震,从薛红碧与此人的互相称呼,已然想起此人是谁。
薛红碧在宫中乐府,以及裴府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被人尊称一声“薛夫人”的。唯独在此人面前,绝轮不到她称“夫人”的份。
因为这位着黑色罗裳的女子,就是真正的裴府女主人,东光侯、大司马大将军夫人,也是本朝曾经的廷尉长官,以铁血手段株连罗织上万人下狱的王朝飞凤四卫之一,被称为“素手阎罗”的玄鹄穆华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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