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往日,本着对南朝著名美人的好奇心,他必然多少有些热忱,想要快步前去一看究竟。
但今日今时,他心中只填满了那人倩影,什么才女、皇后也打动不了他的心神。
但看着两侧不仅是舞伎宫人,连百官及家眷亦纷纷举杯起立,万俟清忽然如有所悟:
他险些忘了一件事:熙宁皇后之所以如此得人望者,乃是因为她出自百年清流世家上官氏。
而那人……她也姓上官。
她既是上官家的人,必然和皇后是亲属,大有可能同坐一处。
这大约也是皇后会破例出席的原因,因娘家来了人,故而不得不重视。但等闲皇后娘家的眷属,也不会轻易到宫中来,尤其那人又如此适龄且才貌双全。
除非是……为她择婿。
想到这里,他自觉已经前因后果了然,不知为何却有种莫名焦躁,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此刻他的视线,已能望见高台上的情形。
那一刻,他又惊又喜。
果然是她!
她在那黄衫小女官的伴随之下,轻盈落座,却未尝看向任何人。
仿佛周围的喧嚣都在远去,只有她一人默然独坐,静对几上那小女官方才摆好的花枝,仿佛心神早已沉入到了别处去。
她也未看向身边的司马炎,反是司马炎在两眼放光地极力与她寒暄。
万俟清忽然觉得不对。
她落座的位置,正是司马炎身侧。
——而那当然地,便是皇后的位置。
他忽然如遭雷噬,整个人仿若自天灵盖被劈了一道闪电,霎时间心神洞明,却怎地也不愿意去相信这事实。
他武功超绝,乃是南北朝一等一的大宗师,此刻却只觉双腿都提不起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只能尽量掩饰着,踉跄走到御前。
直至此刻,她仍未多看他或者皇帝一眼。
直到他艰难地开口,道:“石长卿,叩见皇帝陛下,”
略滞一刻,方继续道:“皇后娘娘。”
司马炎似巴不得他过来,立即找到话题,笑着道:“这位便是来自北羌的石乐师,有‘箫王’之誉,他方才吹奏的是羌笛,但是石乐师也擅长我们汉人的箫笛,这方面的造诣与乐府安公不相上下,属实难得。”
他听着司马炎将他有如献宝般地推荐介绍给眼前的人,心中不知几多沮丧。
为何会是以这般的身份相见,为何会是在不对的时间相逢。
她本来甚么都没有注意,可若他没有看错,在她的目光触及他时,先掠过惊讶之色,而后瞬间闪避,随即垂下眸去。
那神情竟似有些不好意思。
又似有些好笑。
出乎司马炎意料之外,她终于开腔接话道:“石乐师能将胡人的羌笛吹出有若江南水乡般婉转低回的情韵,且音乐修养能兼南北之长,必非普通之人。琰秀……有礼了。”
只有他注意到,她自称是“琰秀”,而非“本宫”。
她也以此向他表明之前女官出言冒犯,而她亦责怪地瞪了他一眼的歉意。
她也听到了他以双飞翼吹的笛曲。
一种甜蜜中又带着苦涩的情怀,渐渐在万俟清的心底扩散开来。
他自负才能过人,目高于顶,谁知老天竟给他开了这般地一个玩笑。
她那时向他报出姓名时,他便该想起的。上官琰秀,原是熙宁皇后的名字。
只是因为见到她时的惊艳感觉,对他冲击太大。兼之他太久没有听到过皇后的存在,一时间竟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处。
所以才有了这个对他来说,几是毁灭性打击的错谬。
司马炎见得琰秀居然肯接话,立时喜形于色地道:“朕几乎忘了,琰秀你从前在家亦喜好琴筝,曾被中书令誉为清商乐的一流大家。如今宫中乐部虽多,但兴盛的都是胡乐,我们汉人的雅乐反而式微。若你感兴趣的话,不知可否在这方面费些心思。”
……
司马炎仍在絮叨,他从来不知这位皇帝是有这么多话的。从前都是旁人捧笑谄媚,司马炎只会生硬地应“是”或者“否”。
而他的耳中再听不懂任何声音的意义,只有天荒地裂的错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御前告辞,踉跄而下的。也不知道接下来燕歌会的曲目,舞乐都唱了些什么,奏了些什么。
他孑然一身地坐在仙韶院的坐席上,对于眼前的一切酣歌妙舞,声色犬马,只有味同嚼蜡之感。
不住地有人向他敬酒,他再没半分精神心思推辞,只管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无论多少酒下去,他今日都是不会醉的了。
因为他正无比清醒地经历着,一种名为心如刀割的感受。
他的前半生飞扬跳脱,任性恣意,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原本自信而不可一世的双目,终于染上了沉郁和寥落的色调。
酒不住地流入咽喉,他感到自己的三魂七魄似乎都在离体。
有人的议论声窃窃,在他耳边响起。
但之所以能被他听见,是因他们的话语中,提到了“皇后”。
“陛下说,今日燕歌台上斗曲,无论歌、曲、舞、杂耍皆成,赢的人可以得到皇后娘娘亲笔所书的一幅字。”
“一副字?字又不是金银珠宝,也不能吃喝,有什么可稀罕的。”听的人犹自不以为意。
“你瞎说什么?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字。据说皇后娘娘出嫁前是南北朝第一书法大家,她的字可是千金难求。到她入宫后,她就几乎不写字了,因此手书更加珍稀难得。”
那人也压低了声音道:“想必今日娘娘心情颇好,才竟肯破这么大的例,为我们这些乐舞艺者题字。要知道斗曲斗舞,那些文武百官命妇家眷断然不可能会的,娘娘这字摆明了就是赏给我们的。”
听的人啧啧称奇,道:“陛下的舞宴,娘娘从前是一次也没有来过。我们还只当她出身名门,身份高贵,看不上我们这些乐舞贱伎者流。现在看来,传言也有不尽不实处。”
那人猜道:“娘娘望着和仙女一般,陛下……陛下大约不喜欢这一类型的,他们合不来而已。但娘娘还是好人的。”
听的人低声应道:“别说陛下不喜欢,我们其实望着,也有些望而生畏的……不过一国的皇后,本该就是这样罢?难道教她如高昌乐姬、龟兹舞娘一般,抛个媚眼,转个圈圈?”
……
你们都看错了。
万俟清不无郁闷地想,又再度自斟了一杯,倒入喉中。
“我见过她沉静外表之下,隐约透露出的顽皮和趣致。只是,你们不是她的玩伴,司马炎也不是。无法令她发自心底的雀跃和欢喜。”
因此她只能顶着皇后的名义,那般端庄凝重地坐着,将尊贵和母仪天下的一面留给世人。
台上的人,高歌妙舞,片刻未有停息。人人争着在这盛大宴会上,出一席风头。
独有他置身事外,孑然独坐。
一曲接着一曲,一场舞接着一场舞,暮色终于渐落,而宴会中已然点上了红烛。
隔着盈盈烛火,他能瞥见那人身影。
她也是与他一般,静静地坐着,仿佛正专注地欣赏着歌舞。
但他分明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相似的东西。
他们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司马炎纸醉金迷的盛宴,不属于这大桓盛世的欢腾和繁华。
他也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此次,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一次相逢。
舞宴之后,他或许便将离开建章宫,回他的北羌去,此后或督师练兵,征逐北疆,或远扬大漠,去营谋他的壮志宏图。
她也会回到她那寂寞深幽的皇后宫,继续她抱病不出的日子,看黄叶落,寒鸦两三只,月色清寒,霜枝栖冷。
化不开的失落与怅惘,渐渐弥漫心间。兜转半世,原来你在这里。此后却是万水千山,不再相逢。
燕歌台前,那匆匆一瞥,似笑非笑的嗔怪眼神,便是此生你我交集,所有缘分。
连呼吸都变得钝痛。
一时间,他终于知道,自己已再无法回复到,那个潇洒不羁的万俟清了。心中的某些部分再也回不来了。
一杯一杯复一杯,明日便是塞上长风,行人西去道,衰草连天。
在喧闹嘈杂的歌乐声中,他听得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是少女们笑闹着,熙熙攘攘的声音。应是乐府的舞伎歌女,又或者是宫女们。
他总也还是有个好人缘的。他苦笑着想。
虽然这好人缘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索然寡味。
细听起来,她们在叫他上台斗曲。
她们不知他此刻,手中羌笛已难以为调。
原来若一个人真的情到深处,是说都说不出的。
少女们的呼声却不依不饶,越来越响。
“石长卿!石长卿!”
作为大桓乐府最为出类拔萃的乐师,他岂可不献丑压轴一曲?
隐约地,他感到她的目光,亦向这边投来。
在那一瞬间,他便做出决定。
就为着她那一顾。
他长身而起,轻身一跃,如鹞子一般,纵身掠上高台。
众人先是愣了一瞬,而后人海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她的眼睛里,亦充满了惊讶。
所有人都只会以为他只是杂耍的把戏,却不知他是卖弄了一手极其上乘的轻身功夫。
他向着黄幡华盖的位置,欠身一礼,却没有举起他最擅长的羌笛,而是抬首望着夜空,开口长啸,像是要泄尽心中的郁郁。
啸毕再开口,他唱的竟然是一首女子的钟情之词。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
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
他的音质沙哑而热烈,本属于南朝女子的缱绻细腻情怀,经他演绎后,亦带有了草原上别具一格的洒脱与粗犷的感觉,但不变的却是其中如诉如慕的深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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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8章 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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