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天崩地裂

若在往日,本着对南朝著名美人的好奇心,他必然多少有些热忱,想要快步前去一看究竟。

但今日今时,他心中只填满了那人倩影,什么才女、皇后也打动不了他的心神。

但看着两侧不仅是舞伎宫人,连百官及家眷亦纷纷举杯起立,万俟清忽然如有所悟:

他险些忘了一件事:熙宁皇后之所以如此得人望者,乃是因为她出自百年清流世家上官氏。

而那人……她也姓上官。

她既是上官家的人,必然和皇后是亲属,大有可能同坐一处。

这大约也是皇后会破例出席的原因,因娘家来了人,故而不得不重视。但等闲皇后娘家的眷属,也不会轻易到宫中来,尤其那人又如此适龄且才貌双全。

除非是……为她择婿。

想到这里,他自觉已经前因后果了然,不知为何却有种莫名焦躁,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此刻他的视线,已能望见高台上的情形。

那一刻,他又惊又喜。

果然是她!

她在那黄衫小女官的伴随之下,轻盈落座,却未尝看向任何人。

仿佛周围的喧嚣都在远去,只有她一人默然独坐,静对几上那小女官方才摆好的花枝,仿佛心神早已沉入到了别处去。

她也未看向身边的司马炎,反是司马炎在两眼放光地极力与她寒暄。

万俟清忽然觉得不对。

她落座的位置,正是司马炎身侧。

——而那当然地,便是皇后的位置。

他忽然如遭雷噬,整个人仿若自天灵盖被劈了一道闪电,霎时间心神洞明,却怎地也不愿意去相信这事实。

他武功超绝,乃是南北朝一等一的大宗师,此刻却只觉双腿都提不起来,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只能尽量掩饰着,踉跄走到御前。

直至此刻,她仍未多看他或者皇帝一眼。

直到他艰难地开口,道:“石长卿,叩见皇帝陛下,”

略滞一刻,方继续道:“皇后娘娘。”

司马炎似巴不得他过来,立即找到话题,笑着道:“这位便是来自北羌的石乐师,有‘箫王’之誉,他方才吹奏的是羌笛,但是石乐师也擅长我们汉人的箫笛,这方面的造诣与乐府安公不相上下,属实难得。”

他听着司马炎将他有如献宝般地推荐介绍给眼前的人,心中不知几多沮丧。

为何会是以这般的身份相见,为何会是在不对的时间相逢。

她本来甚么都没有注意,可若他没有看错,在她的目光触及他时,先掠过惊讶之色,而后瞬间闪避,随即垂下眸去。

那神情竟似有些不好意思。

又似有些好笑。

出乎司马炎意料之外,她终于开腔接话道:“石乐师能将胡人的羌笛吹出有若江南水乡般婉转低回的情韵,且音乐修养能兼南北之长,必非普通之人。琰秀……有礼了。”

只有他注意到,她自称是“琰秀”,而非“本宫”。

她也以此向他表明之前女官出言冒犯,而她亦责怪地瞪了他一眼的歉意。

她也听到了他以双飞翼吹的笛曲。

一种甜蜜中又带着苦涩的情怀,渐渐在万俟清的心底扩散开来。

他自负才能过人,目高于顶,谁知老天竟给他开了这般地一个玩笑。

她那时向他报出姓名时,他便该想起的。上官琰秀,原是熙宁皇后的名字。

只是因为见到她时的惊艳感觉,对他冲击太大。兼之他太久没有听到过皇后的存在,一时间竟无法将这两个人联系到一处。

所以才有了这个对他来说,几是毁灭性打击的错谬。

司马炎见得琰秀居然肯接话,立时喜形于色地道:“朕几乎忘了,琰秀你从前在家亦喜好琴筝,曾被中书令誉为清商乐的一流大家。如今宫中乐部虽多,但兴盛的都是胡乐,我们汉人的雅乐反而式微。若你感兴趣的话,不知可否在这方面费些心思。”

……

司马炎仍在絮叨,他从来不知这位皇帝是有这么多话的。从前都是旁人捧笑谄媚,司马炎只会生硬地应“是”或者“否”。

而他的耳中再听不懂任何声音的意义,只有天荒地裂的错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御前告辞,踉跄而下的。也不知道接下来燕歌会的曲目,舞乐都唱了些什么,奏了些什么。

他孑然一身地坐在仙韶院的坐席上,对于眼前的一切酣歌妙舞,声色犬马,只有味同嚼蜡之感。

不住地有人向他敬酒,他再没半分精神心思推辞,只管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无论多少酒下去,他今日都是不会醉的了。

因为他正无比清醒地经历着,一种名为心如刀割的感受。

他的前半生飞扬跳脱,任性恣意,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原本自信而不可一世的双目,终于染上了沉郁和寥落的色调。

酒不住地流入咽喉,他感到自己的三魂七魄似乎都在离体。

有人的议论声窃窃,在他耳边响起。

但之所以能被他听见,是因他们的话语中,提到了“皇后”。

“陛下说,今日燕歌台上斗曲,无论歌、曲、舞、杂耍皆成,赢的人可以得到皇后娘娘亲笔所书的一幅字。”

“一副字?字又不是金银珠宝,也不能吃喝,有什么可稀罕的。”听的人犹自不以为意。

“你瞎说什么?那可是皇后娘娘的字。据说皇后娘娘出嫁前是南北朝第一书法大家,她的字可是千金难求。到她入宫后,她就几乎不写字了,因此手书更加珍稀难得。”

那人也压低了声音道:“想必今日娘娘心情颇好,才竟肯破这么大的例,为我们这些乐舞艺者题字。要知道斗曲斗舞,那些文武百官命妇家眷断然不可能会的,娘娘这字摆明了就是赏给我们的。”

听的人啧啧称奇,道:“陛下的舞宴,娘娘从前是一次也没有来过。我们还只当她出身名门,身份高贵,看不上我们这些乐舞贱伎者流。现在看来,传言也有不尽不实处。”

那人猜道:“娘娘望着和仙女一般,陛下……陛下大约不喜欢这一类型的,他们合不来而已。但娘娘还是好人的。”

听的人低声应道:“别说陛下不喜欢,我们其实望着,也有些望而生畏的……不过一国的皇后,本该就是这样罢?难道教她如高昌乐姬、龟兹舞娘一般,抛个媚眼,转个圈圈?”

……

你们都看错了。

万俟清不无郁闷地想,又再度自斟了一杯,倒入喉中。

“我见过她沉静外表之下,隐约透露出的顽皮和趣致。只是,你们不是她的玩伴,司马炎也不是。无法令她发自心底的雀跃和欢喜。”

因此她只能顶着皇后的名义,那般端庄凝重地坐着,将尊贵和母仪天下的一面留给世人。

台上的人,高歌妙舞,片刻未有停息。人人争着在这盛大宴会上,出一席风头。

独有他置身事外,孑然独坐。

一曲接着一曲,一场舞接着一场舞,暮色终于渐落,而宴会中已然点上了红烛。

隔着盈盈烛火,他能瞥见那人身影。

她也是与他一般,静静地坐着,仿佛正专注地欣赏着歌舞。

但他分明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相似的东西。

他们都不属于这里。不属于司马炎纸醉金迷的盛宴,不属于这大桓盛世的欢腾和繁华。

他也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此次,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一次相逢。

舞宴之后,他或许便将离开建章宫,回他的北羌去,此后或督师练兵,征逐北疆,或远扬大漠,去营谋他的壮志宏图。

她也会回到她那寂寞深幽的皇后宫,继续她抱病不出的日子,看黄叶落,寒鸦两三只,月色清寒,霜枝栖冷。

化不开的失落与怅惘,渐渐弥漫心间。兜转半世,原来你在这里。此后却是万水千山,不再相逢。

燕歌台前,那匆匆一瞥,似笑非笑的嗔怪眼神,便是此生你我交集,所有缘分。

连呼吸都变得钝痛。

一时间,他终于知道,自己已再无法回复到,那个潇洒不羁的万俟清了。心中的某些部分再也回不来了。

一杯一杯复一杯,明日便是塞上长风,行人西去道,衰草连天。

在喧闹嘈杂的歌乐声中,他听得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是少女们笑闹着,熙熙攘攘的声音。应是乐府的舞伎歌女,又或者是宫女们。

他总也还是有个好人缘的。他苦笑着想。

虽然这好人缘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索然寡味。

细听起来,她们在叫他上台斗曲。

她们不知他此刻,手中羌笛已难以为调。

原来若一个人真的情到深处,是说都说不出的。

少女们的呼声却不依不饶,越来越响。

“石长卿!石长卿!”

作为大桓乐府最为出类拔萃的乐师,他岂可不献丑压轴一曲?

隐约地,他感到她的目光,亦向这边投来。

在那一瞬间,他便做出决定。

就为着她那一顾。

他长身而起,轻身一跃,如鹞子一般,纵身掠上高台。

众人先是愣了一瞬,而后人海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她的眼睛里,亦充满了惊讶。

所有人都只会以为他只是杂耍的把戏,却不知他是卖弄了一手极其上乘的轻身功夫。

他向着黄幡华盖的位置,欠身一礼,却没有举起他最擅长的羌笛,而是抬首望着夜空,开口长啸,像是要泄尽心中的郁郁。

啸毕再开口,他唱的竟然是一首女子的钟情之词。

“琴瑟未调心已悲,任罗胜绮强自持。

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

他的音质沙哑而热烈,本属于南朝女子的缱绻细腻情怀,经他演绎后,亦带有了草原上别具一格的洒脱与粗犷的感觉,但不变的却是其中如诉如慕的深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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