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台上,长卿饮酒,来者不拒。
可当时的少女孙辞,自她与他之间可望不可即的距离,遥遥眺望他面具下破碎而凄迷的神情,忽然明了了一件事。
作为舞伎,人身永远无法自由。既不能自由地去爱,也不可能再过另一种人生。
如石长卿那般凭借自身的天才而得到整个宫廷尊重,已是登峰造极的成就。
但恐怕就连石长卿,亦不能随心所愿,心向往之,便能得到。
那么,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所有的青春、人前隐藏的感情、人后日复一日的苦练,就算再加上如石长卿般可以随意浪掷的才华,除了成全世人的想象,对于舞伎自身,又有什么意义呢?
薛红碧道:“那时我没有想过什么意义。我只想活得更好些。不用无论寒暑日日早起练功,受人驱策那般辛苦。我还喜欢听别人赞美我。”
孙内人终于笑了笑:“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
薛红碧道:“那么后来,你找到答案了吗?”
孙内人安静地仰起头,注视着俯瞰众生的夔龙神像,轻声地道:“我找到了。”
以棠梨作为开始,以棠梨作为终点。生于棠梨,死于棠梨。这就是我作为舞伎,想要在这个世间行走的轨迹。
即便有来世,我亦想做一棵巨大的棠梨树。每年春季,看舞姬、歌人在树下如雪飘飞的落花中踏鼓起舞,听歌吟咏唱之声萦绕回廊,彻夜于宫中回响。
乐府从来都不美好,但每个人的存在都如星辰,在世间必然都有其位置。
不是在此,就是在彼。而世间可能并没有一处完美的极乐净土。
而舞乐之道,是每位乐人共同的精神故乡。
乐府从来不美好,可我深爱此地。我在这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以及中年。
我在一个王朝如日中天的时候,深深爱过一个人。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来守护这些回忆,守护这座乐府。
所有的烛火,忽然于同一时间熄灭。
高踞神坛的夔龙神像亦陷入无尽的黑暗。
殿内殿外,均被一片彼此相通无分边界的黑暗笼罩。
可是舞伎少女们却没有一人惊叫出声。
即使在黑暗中,她们亦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只是暗自地,握紧了彼此的手,感受着传来的热力和温度。
黑暗对阿秋来说,并没有隔绝性。
她纯以听力便可勾勒出一名女子,婷婷袅袅自外进入殿中的情景。
她的衣袂飘动,步履冉冉,几近无声,亦无形。
这几近漂浮空中的步法,阿秋已然在回忆中辨认出来。
那就是那一夜,湖上水廊栈道所遇之鬼伎,所使用的“鬼步”。
她所到之处,众人虽不能视,却自动生出感觉,分开让行。
银铃般的笑声,仿佛自四面八方穿墙而来。
“这么多年,你终于舍得找我一次。”
“你不晓得,神灵也是会感到寂寞的吗?”
“我还真是一位,不被需要的神啊!”
孙内人直挺挺地立在当地,回答道:“那时前辈虽然自称是司乐之神,但孙辞知道前辈只是想安慰我。即便前辈真的是乐府的神灵,又岂能保护乐府绵亘近千年里,成千上万的底层乐人,不受逼迫、欺凌,战乱流离之苦。”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止住,轻灵地叹息道:“你看似木讷,其实却聪明得过了头,有时也懂事得过了头。我只能说,我没有看错人。”
她的语气转为怅惘:“而你为此付出了,几乎是你的一生。”
孙内人重重叩首道:“妾是所求如愿,并无所悔。”
女子柔声道:“既无所悔,今日所为何来?且还带了这许多人来。”
虽在黑暗之中,众人均看不清楚她的身形容貌,却能感觉到她说这句话时,所有人无论是身在院中的,还是殿内的,都在一瞬之间,就被笼入了她的注视之下。
不过也能明显感觉到,她并无嗔怪之意,倒似是预料之中。
而身处其中的阿秋却能感觉道,对方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的目光,比别人时间更长了些许。
那短暂的停滞,似是意外带来的冲击。
阿秋自问已经收敛了神气,从表面看,她与其他舞伎绝无不同。也许是漂亮一些,可在昏暗之中,又有这许多人,这前辈又如何会特别认真注意每一个人的相貌呢?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位一直隐于暗处的乐府前辈,曾经见过自己。
她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惴惴。
孙内人郑重对着看不见的夔龙神像再拜,道:“是有两件事,非前辈不能作答。”
女子这一次的声音里带了好奇:“何事?”
只以声音而论,听上去便如十几岁的少女,不会比这些舞伎少女们大多少,还流露着几分娇俏的天真。
但就从孙内人初次见她时,尚是韶龄少女,便知这位前辈绝不可能如此年轻。
不过她既以“司乐之神”自居,极可能有驻颜长生之术。
孙内人禀道:“其一,舞伎世代规矩,年满二十五者不得再登台献艺。但《白纻》行首石氏提出,要我与薛氏两位教习在《白纻》最后一幕登台,作踏水车并纺车之舞,以示岁月轮回,薪火相承,心灯不灭之意。”
她继续道:“请问前辈,我等可否破例?前代是否亦有类似例外?”
神观内外,一时之间忽然陷入了寂静。
孙内人和薛红碧,半晌不听见那位女子回答,一时亦颇为紧张,手心开始出汗。
每一行都有行规祖训,这是从事其业者对祖师的尊重,也是对这个职业的尊重。违反者,会被天下同业共唾弃之,亦或视为不入流的笑柄。
舞伎过二十五不可登台,是对观众的尊重。不欲使人见老坠之身形,沉郁之容貌。
而作为南朝舞乐道最高圣殿的乐府,尤其不能逾矩。否则人或会言,以举国之地大物博,亦无人哉?连几个妙龄女子都找不出来,竟令老女粉墨登场,贻笑大方。
孙内人一生保守,将前辈规矩视为圭臬,但阿秋的提议,却是深深戳到了她心里去。
并非是她好出风头,不愿将舞台让与后辈。
《白纻》是她一生情之所系。更重要的是,舞蹈作为一门艺术,是否只能,也只应展示青春的容貌,而必须回避掉人人皆要面对的衰老迟暮?
舞蹈的意义,是否就在于向贵人们献上粉饰色艺的美宴,而不能有任何其他多余的呈现?
孙内人内心极之单纯,因此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乐府诸正会否同意,太常寺会否同意。
她想要叩问的,仅仅是心中自少年时便虔诚守护的,身为舞伎的信念,以及作为这信念代表的司乐之神,以及一直默默守护舞部的这位前辈。
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女子的声音响起,却是出乎众人意料:“提出这建议的《白纻》行首石氏,是哪一位?”
黑暗之中,阿秋感到她的目光,缓缓地掠过在场的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
而孙内人自然不知道此节,她只略一犹豫,就将阿秋轻推到面前,轻声催促道:“快拜见前辈。”
阿秋不敢抬头,躬身道:“妾石氏挽秋,见过前辈。”
衣裳拂动之声自远及近,有步履冉冉,行至她面前。那是一双紫罗缎鞋,鞋头缀着金凤翘。
阿秋修习内功,目力远胜常人,因此虽然是一片黑暗,但对于她来说,近在咫尺的人,便如同白昼般,纤毫毕现。
那女子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道:“你的小名,便是叫阿秋,对吗?”
阿秋不知是否听错,总觉得听这女子的语气,似乎对她有种特殊的亲切和好感。
她却唯恐在高人面前露了自己的底,半点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道:“妾的小字,正是阿秋。”
那女子先是轻笑两声,然后道:“那咱们此刻,便算正式通过姓名了。本人复姓钟离,阿秋你可记住了。”
一旁的孙内人和薛红碧莫名其妙,不晓得这位乐府前辈为何如此青睐阿秋,特地挑她说话。
阿秋却是大惊之下,蓦然抬头。
因为她已经想起了这位女子是谁。
上代隐于宫中、号称天机四宿的四位高人,分别为“风雅书生”荣月仙,“箫中圣手”安世和,“紫衣仙”钟离无妍,以及“风雷斩”褚元一。
天机四宿近四十年前即已入宫,从此在江湖隐没无闻。但兰陵堂既安排阿秋入宫,自然会想法设法收集这四人的信息。因此这四人的名号,阿秋是曾听过的。
其实天机四宿之中,她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长年守在栖梧宫中的白发独眼老妪“风雷斩”褚元一。
但当时她闻“元一”之名而未能想起此节,则是因为“元一”这个名字,在她心中牵动的是另外的,独属于她的记忆。
顾逸后来曾说,她曾从褚元一学过“风雷斩”掌法。大概这就是为何,阿秋当时闻元一之名只觉得熟悉,却不曾想起她便是“天机四宿”中人。
而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年守护乐府的女前辈,既然自称姓“钟离”,那么毫无疑议,必是四宿之中的“紫衣仙”钟离无妍。
除了她这等常年隐于宫中的武林前辈,还有谁能有这份闲心,对乐府的这些后人多加照拂,又深知这些年的宫中往事?
阿秋刚一抬头,便撞入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美丽眼眸之中。
这双眼睛于眉梢眼角,已然绽开如荼蘼花瓣般的细致纹路。
但凝视她的眼神清澈透亮,似清溪流泉般生动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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