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演出前夜

孙内人沉默片刻,然后不容置疑地道:“我陪你一起去。”

阿秋原本是远远蹑在她们身后。但她目力极佳,隔着一座金明池,于极远之处,便已望见了集仙殿半隐没的黑暗之内,有隐隐一灯荧然。

她心中登时升起不祥预感。

如薛红碧所说,当年她的舞衣在表演前夜是锁在楠木大箱之中,并加以黄铜重锁,而那箱子之坚固厚重,甚至需两名内侍才能抬得动。

而薛红碧发现之时,衣箱是被人生生从中劈开,四分五裂。

仅从这一点,阿秋便可以断定,当初做下这件事的人,必然曾习过武功。

普通的舞伎,即便手提大斧,连斩数下,也难以将那般巨大的楠木大箱自中间砍开。更何况,一般的舞伎根本无处去弄那般大的斧头。

也不可能趁夜潜入,在集仙殿中大砍大斫,而不引起值班的禁卫军和内侍注意。

在二十年后轮回的《白纻》前夜,如果集英殿中此刻呆着的,仍然是那个人。此刻赶过去的孙内人和薛红碧,无疑会陷入危险。

那人既然可以劈开一口大箱而无声无息,不被人发现。自然也可以劈开一个人或者两个。

其实以阿秋猜想,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并不很大。

二十年前破坏舞衣的凶手,就算此刻仍然存在于宫中,也不一定非要像薛红碧一般,特地于《白纻》上演的前夜赶到这里,等着发生某事。

但是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存在,她就绝不能掉以轻心。

心念一动,她当即令自己的心跳、呼吸降至最低程度,以“地隐”之术融入黑暗,然后快速地越过二人,登萍度水掠过金明池,掠往集英殿内。

她越靠近集英殿,便越是觉得不妥。

明日中秋宫宴,前朝文武百官及诰命贵妇,六宫嫔妃都要参加,集仙殿早已全面开始预备,几案、屏风、盆景、假山等都已经各各安置到位。

尤其是御座正中几案上,有一株四五尺高的珊瑚树,色红如凝脂,枝干明彻如玉,其下以盛以百宝珍珠长盘,今日黄昏自少府搬运过来时,舞伎们都亲见的。

这些贵重之物既然已经摆设出来,殿上理应加强防备,彻夜加派人轮班执勤才对。

但自她踏足金明池畔,到登入主殿,居然四处阙然,寂无人踪。

大殿当中的青鹤台上,焚着两枝洁白如玉的龙凤烛。光线虽然不明亮,却亦让刚进入的阿秋无所遁形。

有烛,自然应该有人。

阿秋侧身闪于龙柱之后,一面小心观察,一面确保自己的每一次移动,都隐于光线所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

同时运足耳力,监听远近动静。

水波轻流,夜风轻拂,集英殿似乎湮没在一片巨大的寂静之中。

这里是南朝四百八十年以来,所有重大歌舞宴饮举办之地。换而言之,它承载了无数代伶人舞者于台上演出的繁花似锦,悲欢离合。

也曾汇聚了一个个王朝里,权力中心注视的目光。

可是,大约没有人想到过,在迎来每一场金粉妆饰、酣歌妙舞的曙光之前,都潜藏着黑暗和斗争。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是无穷尽的。

阿秋听到了异常的声音。

在后殿的斜左侧,应是舞伎们的待妆室的地方,遥遥传来翻动东西的悉索声。

阿秋不自觉地捏紧手心,悄悄往后殿潜行而去。

她独创的“地隐”之术可称潜踪匿迹第一,能利用环境瞒过一切常人,乃至于武林高手的监视窥探。

但是,“地隐”终究不是隐身术,它是通过地形、死角、人的视线盲点设计路线,迂回行进,但不可能回避过人直接、面对面的注视。

因此,当阿秋绕到后殿,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平静凝视她的眼睛时,她完全愣在当地。

舞伎待妆室内亮着灯光。悉悉索索的声音还在继续。

阿秋之前心神被遥远的,待妆室内传来的声音所吸引,故而忽略了此处竟然有人把守。

即便是在黑暗中,以阿秋目力所见,一身锦绣华服的宸妃亦光华夺目,丽若天人。她头上的五凤金簪上宝石闪动,是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星光。

而她手中那轻巧灵动,天下闻名的“修仪”剑,此刻正指着阿秋的心口。

阿秋不是没有想到会遇上武林高手,但她万没有想到,在此把守的竟然是内宫第一人,上代飞凤四卫之首宸妃。

上次在栖梧废宫中,宸妃以修仪剑,为她解了与褚元一的死斗之局,过后只字不提此事,算是于她有极重恩情。

但当时宸妃以背相对,是不欲相见相识之意。其后再于乐府排演白纻时相见,宸妃亦半点未曾流露出对她的兴趣。因此阿秋亦拿不准,宸妃是否认识自己,以及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无论是六宫之首,又或者是前任飞凤卫的身份,宸妃都断不可能容忍一个刺者潜伏宫中。即便加上顾逸和褚元一的情面,也不能。

这大概就是宸妃始终不愿以面相对的缘故。而阿秋如有选择,亦不愿如此这般正面以武林高手身份暴露于前飞凤卫者面前。

这等于是本次进宫任务的全面失败。

但是到得剑指胸膛的此刻,与这位六宫第一人面对面交锋,已是避无可避,别无选择。

阿秋无奈之下,身形立即向后倒桥而出,同时右手五指如鲜花般绽开,弹在修仪剑其薄如纸的刃身之上。

“修仪”剑身微颤,发出一阵清远龙吟之声,随即倒掣而回。

宸妃面上讶然之色一闪而逝。

阿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以指弹剑,使出的手法是褚元一风雷斩中的“折梅式”。而折腰向后疾退那一招,竟是不自觉用上了白纻舞姿之中的“半月倒桥”。

宸妃或许并未从她武功来历看出她是刺者,虽惊讶于她应变之速,却未再追击。

她持剑不动,神态警觉,却不是向着阿秋,而是在倾听待妆室内动静。

果然,待妆室内悉索翻检的声音静止下来。

然后,是沉重的,如同喝醉的脚步声,踉跄着向这边行来。一步,接着一步。

阿秋心中大为讶然。难道宸妃在此,是为他人守门,不让人打扰吗?

随着步子越来越近,宸妃脸上神色凝重,向着阿秋打出手势。

是着她赶紧离开此地,莫再逗留。

阿秋会得其意。无论宸妃在做什么,她让自己离开都是好意,否则以她的身份,直接当场击杀即可,根本不必作多余提示。

她不及多言,拱手一礼,便要离去。

就在此刻,二人均听到外殿传来衣裳破空飘动的声音。

宸妃面色微变,阿秋已不等她指示,纵身往顶梁上蹿去。

外面来的这人毫不掩饰行迹,显然亦是在宫中大有身份之人,并不在乎被别人发觉。

阿秋此刻若出去,必然会与此人撞个正着。

她在雕饰华丽、绘画金龙的大梁上潜伏好身形,将心跳呼吸降至若有如无的境地,这才向下望去。

其下的宸妃已然恢复平静面色,她索性拿起一侧的火折,打亮火光,将青铜烛台上的油灯点燃。

而就在灯光亮起这一刻,外殿的来人刚好跨入殿中。

而待妆室内的这人,亦重重顿住脚步。

宸妃背对着殿门点亮灯光,此刻阿秋看不到她表情。

但是殿外来的那人,亦如阿秋一般,只看到宸妃的背影,便收住脚步,驻足门前不动。

阿秋在看到这人形貌的时候,立时松了口气。

来人一身黄衫慵懒中带着灵动,姿容秀美无伦,眼波此刻四下不住流转,似在搜寻某人某物,正是兰台令赵灵应。

至于阿秋松了口气,是因为她在听到殿外来人时,第一念想到的人,就是正往这边行来的孙内人与薛红碧的安危。然则此刻她自身难保,实在无法相助。

但来者是赵灵应,阿秋便放了一大半的心。一则,她凭直觉认为,赵灵应或有心狠手辣那一面,但飞凤四卫都绝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二则,孙内人和薛红碧明晚将会出演《白纻》,如今已是宫中上下皆知的事实,名单已由乐府呈献太常寺,承华令安道陵和顾逸都亲自批定。赵灵应曾放话说绝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白纻》,她自己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伤害孙内人和薛红碧。

赵灵应束声成线的声音,在殿内悠然响起:“明日中秋宫宴,大半夜的,岚修姐不陪着陛下安寝,跑来集仙殿做什么呢?”

她游目四顾,轻松地道:“这里可是明日演出的后台。难不成岚修姐也能忘记了什么东西?”

她只说话,却不再往前迈一步,显是忌惮宸妃在她入殿前那一瞬,将灯点起的警示之意。

烛光摇曳之下,宸妃转侧身来,发髻上凤簪摇曳生辉,衬得她整个人宝光闪烁,气度高贵。她淡然地将“修仪”剑横过身前,柔声道:“你我相交这许多年,你应当知道,若我有事瞒你,那自然是因为你不知道比较好。”

赵灵应带笑正要开言,却听得“铮然”一声,亮若秋水的“修仪”已然出鞘,直指她身前方寸之地。

宸妃的语气加重道:“此刻,便是如此。”

赵灵应的笑容收起,她侧身避开宸妃剑意所指,淡然道:“可是宫中关心这事的,怕不是只有我一人。刚在金明池畔,灵应方才还斥回了乐府的两位教习。大半夜的,大家一个个不睡觉的往这里赶,难道是这里发金子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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