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目光触及之下,殿上所有人中,最为失色动容的,却是御座之上高坐的天子谢朗。
他一向清醒犀利的目光此刻牢牢盯着阿秋,须臾不离,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
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流金溢彩的旧梦之中去。
而那梦中,有他深刻眷恋的人事,故而他连一瞬,都不愿意挪开眼睛。
最先察觉谢朗异常的,是素来端方矜持的东宫太子谢迢。
他看到殿上父皇失魂落魄的神色,已然心下暗凛。
父皇一向理性严谨,从不曾为女色有片刻动容。他看得出来,即便是方才面对姝色如上官玗琪,父皇眼中的欣喜与骄傲也只是因上官之女乃邦之名媛,而他作为天子,极其希望这朵南朝名花能落入天家,为天家更添声望光彩。
而此刻流露出意动神摇之色的父皇,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位父皇。
还好并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事,因为几乎人人都被阿秋容色艳光所慑,随着她目光忽远忽近,心旌摇动,目追神往。
谢迢再看了一眼父皇,故意扬声道:“不知这为首的舞伎是哪里来的?本朝清平安乐,故而得见此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佳人,果真有遗世独立之姿。”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约束在御前几人能听见的范畴。
内宫第一人宸妃亦是看了一眼谢朗神情,柔声道:“这是乐府新招的舞伎生徒,姓石名挽秋,确于舞艺有惊人造诣,不过进宫一二月便已在群伎中脱颖而出,旁人多不及。”
谢迢诧异道:“我只当她是个无名之人,没想到竟连娘娘也知晓其大名。一个舞伎能做到如此,很不容易了。”
宸妃微微一笑,答道:“本宫因先后受裴夫人和赵昭容之托,去看了下白纻舞的排演,故而对演出人员便熟悉了。不过太子殿下,有上官大小姐在此,您似乎不宜多垂询其他女子的事情。”
太子谢迢闻言,向斜对坐的上官玗琪举杯,温文笑道:“确是孤失礼了。上官大小姐珠玉在前,不要说这宫中,就是整个南朝也没有女子可以相提并论。”
上官玗琪神情淡泊,正自专心凝听顾逸之琴和石长卿之箫交相和鸣,眼中此刻亦只有白纻舞伎的姿影。她只向谢迢打了个“我不饮酒”的手势,便专心沉浸入乐舞欣赏。
上官玗琪刚才呈演了剑舞《乾坤定世歌》,她本身除了是剑道高手,亦略通乐舞之道。
此场乐舞无伦舞姿、气息、节奏,浑若天成,妙音中节,便如武林高手过招一般,步步均踏在点上,多一寸则长少一分则短,是以她完全分不出心来听其余的话。
太子和宸妃一来一往,特意加重声音说了这些话,谢朗终于回过神来,自知失态。掩饰般地道:“这《白纻》舞,朕觉得似乎比前朝,还更好一些。”
这句话说到后面,又有意兴阑珊的沉郁之感。
兰台令赵灵应正端着酒爵来这边敬酒,听得此语,一撇嘴似笑非笑道:“这个自然。前朝哪里有如今台上起舞的这样美人,只有庸脂俗粉。”
她边将宸妃杯中酒续满,自顾自地道:“譬如本官,譬如岚修姐,都在此列。”
谢朗被她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咳数声打岔道:“兰台令,你怎地只敬宸妃,不敬朕和太子。”
赵灵应对答如流:“哦,下官老丑,这张老脸一上来,怕不打扰了陛下和太子看美人的雅兴。”
谢朗本来沉浸在内心不知何种情绪之中,此刻气得脸色发白,却无言以对。便连太子谢迢也讪讪地,不敢接话。
论地位当然东宫贵重过兰台令,可赵灵应一张嘴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的。上官玗琪在此,再多嘴,他怕被赵灵应抢白得颜面尽失。
这边赵灵应一口一个美人,声音虽不大却也不小,公仪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原本就担着自己和师父的心,又多了一重大不痛快。
阿秋好歹也是他师妹,亦是兰陵堂的神兵堂主,这般被人当作盘菜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身为兰陵堂的大师兄,他着实很难觉得有面子。
他的脸色不自觉地就拉了下来。这变化被对面的公冶扶苏尽收眼底。公仪休之前曾以段少安身份托他向阿秋传话,因此公冶扶苏亦大约知这二人关系并不普通。
他隔着屏风对着公仪休,以下巴向场中顾逸的方向微一示意。
只见白绫遮目的顾逸微微转侧,右手抚琴间隙出掌如电,从容挑起案上铜爵,向赵灵应面门飞射而至。
赵灵应也是反应极快,立即张口咬住铜爵,向后以铁板桥之势卸去力道,倒退数步,振衣而起。
公仪休故意鼓掌道:“赵昭容好身手!比那舞伎亦不遑多让!”
又笑道:“少师大人这是敬你酒呢!”
赵灵应如何不知他故意取笑,呸的一口,正将铜爵吐到公仪休面前案上,冷然道:“本官代少师,敬你左相一杯罢!”
只此便可看出顾逸武功之高,而赵灵应应变之速。
这铜爵经历了顾逸掷出飞射、赵灵应衔杯倒仰外加回身吐出,再落到公仪休面前,其中的酒居然只洒了少许,还有大半杯涟漪微荡。
公仪休只觉顾逸这一口气替他和阿秋出得妙极,微笑将爵徐徐推至赵灵应面前道:“这可是少师敬昭容的心意,本相不敢领。”
公仪休也是倒霉,他离赵灵应最近,又偏生这会来凑热闹,故赵灵应正好啐在他面前,出了心头这口气。
不然,她虽然敢犯上,亦总不至于吐到天子或者太子面前。
这却是继阿秋与司空照显阳殿顶决战那夜,他被赵灵应盯了一晚上之后,赵灵应再一次当众明晃晃地赏给他的“美人恩重”了。
宸妃打圆场道:“少师持重守礼,他如今亲自为白纻舞配乐,都不肯以目视美色,我们这般公然议论舞伎,对他亦是不敬。他只掷爵警醒,已算轻戒了。”
谢朗面上更是尴尬。他略滞一滞,然后才道:“朕并非看那舞伎看得入了迷。朕看的,只是《白纻》而已。”
一言既及此,他再度喟叹出声。
前朝中郎将,今日帝王,两朝宫中曾经度过的数十载岁月,龙座上高踞的这十来年,他的心中是否亦有无法弥补的空白与遗憾?
宸妃自少与他相识相知,柔声道:“这点,臣妾知。我们……都知道。”
她说的“我们”,却是面向着赵灵应的方向。
但赵灵应啐完那一口之后,便径自掉头离去,连宸妃的酒也不敬了。
而端居于官员及家眷首席的裴夫人却向这边看来。当她目光与宸妃交汇,再扫了眼谢朗,便是一副更加心事重重的模样。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箫声至此,低沉呜咽如诉,其缠绵悱恻之情,深入肺腑。阿秋随声而移动脚步,领着舞伎作队逶迤而出,双袖向着天空尽情泼洒而出。
殿中的氛围,就在此刻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一琴,一箫,一吟咏,舞伎的纷纷姿影变得通透。
周遭一切都在远去,唯独落花缤纷如雪,轻盈飘落。
花影之中的阿秋,凝然独立,如白纻的精灵。
幽香无声无息地自殿上生发出来,漫染浸透了烛火中的夜色。
箫声渐趋低迷,愈加悲凉伤痛。
殿上一片寂静无声,唯有夜风簌簌而过。
阿秋忽生警觉。
师父的箫声不对。
她对师父的箫声很熟悉。师父的箫带着大漠孤烟的苍茫,亦有春山云霞的烂漫。那箫声中带有他一向的孤独与沉思,憧憬与热情。
若说顾逸的琴是超脱人情的空灵飘逸,师父的箫便是充满了极致的感情。
但眼下,这箫声显然有失控的趋势。
若音乐也有走火入魔这回事,师父箫中的感情,显然已经失去控制。
随着公冶扶苏所制的奇香“夏梦琐忆”随着舞伎的散花动作四散而开,这带有强烈回忆色彩的香气渐渐渗入所有在场之人的心中。
无伦香气、音乐,又或是舞姿,本质是人嗅觉、听觉、视觉的感受。而有了感受,便会自然产生情感。
当世三位大家彼此应和,加上前代《白纻》的魔力,以及公冶之香,最受影响的,反而是身在其中的表演者。
阿秋受其影响倒较为轻,一是因她在顾逸帮助下,已经有过入境出境的经验,当境可以不受其染。二是她年纪尚小,心中本来就没有断肠伤心,深入肺腑的刻骨爱恋。
但即便如此,她已听见一个柔和缥缈的声音传来。
“你可有无法忘怀的人?”
是梦中屡次所见,那个少女阿秀的声音。
阿秋神思恍惚,向左举步,作出垂手舞姿,心中答道:“没有。兰陵刺者的修为,就是过即无痕。我们不会,也不能,在心中留有过去的烙印。”
仿佛又回到那夜的栖梧殿,面前白纻轻纱淡去,阿秀熟悉的秀美身形展现于前。
“那么,到底是不会,还是不能?”
“阿秋,你可有面对自己真心的勇气?”
“你究竟忘记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阿秋心神已乱。
箫音已然入魔。
而此刻殿中,几乎无人发觉异常。
因几乎每一个人,都被诱发进入了记忆中,深藏于心最深刻的遗憾。
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方面明知身在此时此地,鼻中所嗅为香,耳中所聆为音,眼中所见为舞,却偏偏有另一时空的遥远记忆,在当下脑海中回响。
那就像是,时空的重叠。过去与现在同时汇聚于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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