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防不胜防

此刻决斗已然结束,无论结果为何,满宫城必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静等万俟清投网。

这与决斗是否公平无关,而是万俟清既然敢孤身入宫,夜犯国宴,就要承担其后果和代价。

阿秋闻声,却并没迟疑,向顾逸拱手道:“这些时日,多谢少师照顾。《白纻》已成,阿秋也算为少师德音天下的愿望做了一点小小的事。舞部……以后就拜托少师了。”

她一个个字,吐得又清脆又迅快。

顾逸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听着,却只觉得恍惚,每个字都那般近,又那般遥远。他仿佛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场大火中,那隔火相望的时刻。

她又要走了。只不过这一次,她是主动地要跟另一个人去。

她已经长大。

他只能尊重她的意志。

千百重情绪忽然一时明,一时灭,于瞬间闪过他的心头。

她幼小时在废宫与他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刻。

那时长夜漫漫,他拿着她的手,教她辨认琴上的音徽。

她的第一个笑容,是因为他而绽放。

但更多是……

她盈盈长成的眉眼,在乐府初见他的那一刻,瞳孔倏然放大,几近花痴的表情。

每一次撞到他,又惊恐又强自镇定,揣着一颗如小鹿般乱跳的心的呆呆傻傻。

别的事上很聪明,遇见他就或多或少有些犯懵。

他已然是尽量回避,不见她了,却还是不得不在,判断她出事的时候赶去帮忙。

……

直到阿秋的身形纵起,便要尾随万俟清而去,顾逸才忽然回过神来,猛提身形向她追去。

他不能让她走。

她本来就是他的徒儿,为何要去跟着万俟清打天下?

她本来就是……南朝最尊贵的女子,为何要同一个北羌人走在一块?

这其间除了私人情感,还有家国大义是非之别。

顾逸一贯不愿强人所难,但他蓦然决定,即便与万俟清再动手大打一场,也要留下她。

阿秋向后倒跌而出,却正落在刚好坠后少许的顾逸臂弯之中。就像是他赶上了接住她一般。

万俟清背影昂然而立,衣袂飘然,正收回刚刚拂出的一袖。

他望着天空上的圆月,决然地道:“女生外向,人在心不在,也是枉然,不必再跟来!”

直到此刻,他仍未回过头来瞧阿秋一眼。

阿秋急急道:“师父!弟子不是故意要与您作对的!”

她急急要解释在集仙殿与顾逸、钟离无妍联手压制师父箫声的事。

万俟清扬起手掌,制止她说下去。

他回过头来,月光照耀下,他俊伟若天人的容颜,终于泛出了一丝淡然的笑意。

那笑意极淡,而他一向深邃热烈如有魔力的眼神,此刻亦变得古井不波。

顾逸瞧得明白,他瞧向阿秋的那一眼中,原本满怀对弟子的深情与怜爱,却又被迅速压下。

“师父知道呢!”

伴随着这淡漠似如无情的声音,瞬间飘忽而去的还有万俟清洒脱傲岸的身影。

“人生愁恨何能免,**独我情何限!”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斯人已去,而歌啸声依旧远远传来,竟然是钟离无妍方才在《白纻》上忽然吟诵的那首《子夜歌》。

月影之下,阿秋只觉这歌啸带泪,无比凄凉。

师父从来都是一个孤独的人,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去。

歌啸方止,万俟清的余声再度传来,却是带笑的:“本人顺手还赠了一份大礼给少师,此刻怕已到了皇帝跟前,少师请去一观,迟恐不及!”

顾逸闻声色变。

万俟清此人,当真防不胜防。谁摊上这样一个敌人,都是头痛之极。

他迅速在心中回想,万俟清此次乃只身入宫,观他举止动静,身无长物,连箫都是随手向别人借的,又能送上一份什么大礼?

宫城东南,忽然隐隐传来地动山摇之声,接着便是黑烟一线冲天而起。

随后是西南角。其情形亦是相同。

顾逸皱眉道:“神机营,火云弩?”此刻他左右踌躇,却是一身难以二顾。

看宫城起火的位置方向,应该是御林军中,囤积有重火械的两处神机营屯兵卫所。

阿秋看这势头,便知必定是二师兄手下的人在宫门之外策应师父。

二师兄墨夷明月,堂中代号“聂政”。他手下刑风堂“八骏”,专事暗杀、破坏、搜集信息的辅助工作,以往阿秋每次行刺,都必有刑风堂的暗桩一路掩护、清除痕迹。

除掌刑讯信息,清理叛徒之外,刑风堂还负责与江湖帮会、生意人打交道,南北交通重大枢纽节点,无论京城商户,运河码头、还是南北官道,都有刑风堂人手。

只是不知,刑风堂的势力已然渗透到了宫城外围。

因此,即便自己与大师兄都被约束于宫中,师父亦能从容不迫,全身而退。师父看似孤身一人,来去自如,实则事先已做过严密部署,确实也用不着自己跟着。

一个赭石身影踏夜色而来,飘落于二人眼前。

这人身材瘦高,面容却似枯槁无人色。他一身赭石色外袍十分华丽,却是宫中宦官服色,手中塵尾洁白如雪,以精雕象牙为柄,月光下极是醒目。

阿秋心中暗凛。只从此人忽然出现却没有惊动她和顾逸中的任何一个,已可知必是不下于钟离无妍那级数的高手。这样的人,却愿屈身为一宦侍,来头便大不简单。

那人对阿秋视若无物,只向顾逸略一点头,面无表情地摊出一只手掌。“司空大统领仍未醒来,请少师借虎符于咱家,好调兵平定此时乱况。”

顾逸想也不想,立即自怀中取出虎符,交予对方,道:“有劳大宫监!”

阿秋脑中轰然一响,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人是谁了。

大衍宫中有名有姓的高手,除开前飞凤四卫之中的宸妃李岚修、裴夫人穆华英、兰台令赵灵应、大统领司空照之外,还有一位可称深不可测的御前高手。

据二师兄得到的讯息,此人功力似乎更在前飞凤四卫之上,但极少显山露水,故而声名远不及前飞凤四卫那般有名。

就是眼前这人,历侍两朝君主,坐稳宫人、内侍之首大宫监之位三十余年的荣遇。

大宫监之职,在如今皇帝果敢能断、内宫宸妃肃整,少府又有赵灵应这等强势女官主宰之下,似乎并不怎样显赫。但宫中数千人口大小变动,事无巨细,无不在他耳目监听下。

荣遇之所以不显山不露水,也是他认为不必插手而已。

荣遇接了虎符,枯槁的脸容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这才向着阿秋看了一眼。

那一眼,却是大有深意的模样。

不等阿秋回味出那一眼的意味,荣遇已自倏忽而去,其行快捷如风,几个起落便不见踪迹。

顾逸吁出一口长气道:“有大宫监出手,城防必然无恙了。我们速去集仙殿看看……”

他话音还未落,忽然身形猛颤,似是站立不住的模样。

阿秋尚未反应过来,原本是顾逸揽着她的,她立即出于本能地错身移位,一把扶住他,慌道:“你怎样了?”

顾逸闭上眼睛,额上青筋迭起,不断有冷汗渗出,面色亦是阵青阵白。显是正忍耐着剧烈的疼痛。

阿秋立即伸手搭他经脉,登时变色。

他内气狂奔乱走,显然是失去了控制。其间还有一丝冰冷游移如毒蛇般的劲气,正无所不至的侵蚀钻入经脉。

阿秋立时明白,刚才与师父那一战,顾逸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若无其事。恰恰相反,他不单受了伤,且是受了极重内伤。

只不过直到刚才,他都一直以内力强行压制伤势,不露异状。

直到荣监接去虎符,他心中大事去了一件,压力稍轻放松戒备之下,被压下的内伤以汹涌席卷之势全面扑来,这才出现如今状况。

推而及之,师父必定也不会是全身而退。

顾逸似知道她心中所想,道:“他没我伤得重,你无须担心。”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忽然抓紧了阿秋的手,面上掠过一阵潮红,接着便是一大口黑血吐了出来。

细看之下,那黑血中,还带有一两丝青绿,如铜锈之色。

从未听说过有人内伤吐出的血会是这般。

阿秋虽然见多识广,也已然乱了方寸。皆因顾逸在她心中,向来是不可撼动的存在。仿佛任何事都不能令他皱一下眉。他的受伤,本能地便令她心乱,大失往日之冷静。

阿秋心知此刻宫城内忧外患,全等顾逸主持大局。她迫使自己镇定心神,扶稳顾逸,以刻不容缓的果断语气道:“你受伤的事不能被外人知,现在我送你回金陵台。”

顾逸原本还想再撑,却知她说得有理,他闭目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道:“我不必你送,可自己回去。你……速去集仙殿看情况。”

很多话,他想说又未曾说出来。

阿秋与他立场迥异,若按万俟清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宫中自然是越乱越好,天子出意外更好,也不枉他孤身犯险来宫中一趟。

眼前局势混乱,阿秋不补刀就不错了。

阿秋也想到了这节,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盈盈而流,不知在想着什么。

顾逸再也站立不住,一跤跌倒地上,他用力拉住阿秋的手,从未有过的诚恳望着她,道:“阿秋,你回答我,你自入宫以来,宫里可有人对你不好?”

阿秋认真地回想一遍。除了黄朝安那个色鬼以外,无论孙内人、薛红碧、张娥须、崔绿珠这些乐府中人,还是打过交道的宸妃、赵灵应,很多人或许表面看上去不好讲话,却当真并未对她不好。

更不用说眼前的顾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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