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破格殊荣

孙辞容华不再,却是经历了两朝交替战乱岁月,坚守于南朝宫中,又替乐府培养了这一批的新人舞伎,将《白纻》延续至今。

胡妙容更是再看不出半分颜色,但当年她一倾国佳人,远去血阳关随军,其中艰苦不啻于昭君出塞。二十年风霜岁月,如今又是朔方军人的妻子与母亲。仅凭这一点,就比任何姝色美容更值得人尊敬了。

宸妃微笑道:“承薛教习美言,本朝立国虽只十年,朝廷目前仍谈不上大治大富,但对于边关忠臣将士,不会吝啬到一个诰命也给不起的。一会,本宫便为参军夫人去求这道诰命。”

薛红碧惊叫一声,忙地捂住口,悔道:“早知我的话这般值钱,我该为自己求一个!”

胡妙容仍是憨憨地笑,未反应过来谢恩,孙内人已一掌拍在薛红碧手背上,埋怨道:“你不要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娘娘面前也是大呼小叫得的。”

另一席坐着的,裴夫人的目光便向这边转来。大约亦是看到了薛红碧的反应,也听到了她的说话,只微微苦笑着摇头。那神态颇为无奈。

阿秋始而明白,大衍开国金水楼三绝聚会这等盛事,为何裴家不带上薛红碧了。

乃至于所有出场面交际的事,裴夫人都不让妾室有露面机会。那倒不是善妒或者控制,而就是单纯地——不太适合。

而薛红碧在裴府如许年,亦为此感到寂寞。

宸妃微笑,话中别有深意地道:“薛教习自愿脱离裴府,志愿做乐府的传灯人,将乐府舞部延续,这是真正的视富贵权势如浮云,此等人格,又岂是一个诰命可以封得了的。”

薛红碧听得内宫第一人,前飞凤卫之首的宸妃如此亲口夸赞,那可真是比一个诰命更为尊贵的了。不自觉地亦昂起脖子来,神气了不少。

试问满朝诰命夫人多少,无一不是因父得嫁高门,因夫得荫封,因子而得贵。而她薛红碧一介低微乐伎,却是因着自己的选择,而得本朝最尊贵的女子宸妃的称赞,其荣耀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了。

宸妃再度道:“就在参军夫人之侧再开一席,请两位教习同坐。久别重逢,三位必然有很多话要说。”

赵灵应立即向身后内侍道:“还不去办?”

孙内人和薛红碧这次真的是惊呆了。

于舞人来说,这可是乐府近百年来,前所未有,破格重视的殊荣。

历朝历代众多舞伎,不乏绝色佳容,倾国倾城者,可都是一生歌舞佐宴,妆点太平,何时能轮得到她们在宴席上坐下来,与王公贵宦,三公九卿们同席而坐。

尤其这殊荣并非降临在她们的容貌最艳时,而是在容华老去之后。

即便薛红碧昔日年轻貌美,又为裴府宠妾,亦未曾与裴夫人有一席共坐的地位。

胡妙容倒未曾如何,她多年在军中,军眷之间阶级界限并未那般泾渭分明。孙内人是感慨万千,一向伶牙俐齿的薛红碧却是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而随于孙内人身后的阿秋,目睹宸妃发言,满座中人皆注目这边,她心下实有无限欣慰。

她答应顾逸的事,做到了。

顾逸为舞部争取了这一次演出的机会,而她不但令《白纻》重现于世,更将低头默默在乐府耕耘这许多年的舞人,送到了世人眼前。

舞部再不会是无人关注的边缘存在了,亦再不是黄朝安可以任意鱼肉,只手遮天的地方。

放眼整个乐府,除了孙内人与薛红碧,还有谁是曾经与王侯将相同席,得宸妃亲自品题的人?

浑厚的军鼓声响彻全场,下一场“弓槊双英”裴大小姐的虎戏,即将开始。

孙、薛二人留在席上,她们身后,以阿秋为首的众多白纻舞伎便要退去。

孙内人忽然伸手,握住阿秋素削如玉的手腕,向宸妃道:“妾斗胆,想留爱徒于席上斟酒,望娘娘恩准。”

想出让孙内人和薛红碧上台压轴,破舞部数百年来上台无老女规矩的,是阿秋。

实际上,以阿秋正值韶龄的容色和舞艺,这场白纻舞,最出风头的,原应是她。

但她将最重要的,最令人回味的表现场面,留给了两位教习。

这样一来,虽则她前面的表演,其实亦是超越前代的惊艳水准,但因着余韵悠长,又合朝臣兴亡代谢感怀的重量级压轴结尾,也就显不出来了。

更不论中途石长卿忽然变奏破坏,阿秋竭力救场,后又临时脱身而去。

她即便不说,孙内人也很清楚,必定是为了石长卿的事。

孙内人要留她于席上,正是为了向所有人表示,阿秋便是继前代三位白纻班首之后,舞部的接班人与承继者。

她已于前二场有过充分的亮相。这样一来,舞部首徒的身份,便在世人眼中得以确立了。

宸妃至今,其实与阿秋私底下已有二面之缘。

第一面在栖梧废宫,宸妃以修仪剑阻止了阿秋与镇守栖梧的褚元一决斗。那时她以背相对,只说不曾相见,要阿秋也当作没有见过她。

第二面,便是昨夜的集仙殿后殿,阿秋偷入殿中窥见天子谢朗似夜发梦游之症,在此翻找舞衣,更持七尺祖龙之剑,与宸妃动手。

阿秋当时协助宸妃拍晕了谢朗,又同顾逸一起将谢朗送回了朱鸟殿。

这一面之缘,却是无法推脱,装作不认识的了。

宸妃方才与二位教习说话,却一直并未看阿秋。如今孙内人既已提起,不能再视作不见。她以温柔眼光瞧过阿秋,微笑道:“既是教习心切爱徒,自可由教习作主。”

她忽然再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不过方才陛下和太子,都对令徒颇为注意。教习明白这点便好。”

说完这句,宸妃便离开四人跟前,掉头回座而去。

孙内人听得此语,只是一叹,便以询问眼光望向阿秋。

阿秋却是摇了摇头。

她当然无意变成皇帝或者太子任何一人的妃嫔。

师父让她进宫,可不是让她来卖身的。

孙内人便自然明白了阿秋意思,道:“一会你只需坐我身边便好,其余一律由我应酬。”

薛红碧听了她们对话,略呆得一呆,便宽慰阿秋道:“我们三个老的都在,这里都是要脸面的人,你放心,谁也强迫不了你去。”

胡妙容虽然仍未适应宫中弯弯绕绕,却也听明白了。毕竟当年她们三人就是在白纻舞后,被分赐给裴元礼和李明远的。

她神色慎重道:“这是大事,你可要自己想清楚。”又道:“无论你是想为妃嫔、想出宫求配良人,又或者是自己看中了什么人,我们都尽力为你说话。”

又感慨道:“这亦是你的运气好,赶得上有我们这些老人说话的份。当年的我们,何曾能做自己半分主。”

“少年窈窕舞君前,容华艳艳将欲然。”

“为君娇凝复迁延,流目送笑不敢言。”

“长袖拂面心自煎,愿君流光及盛年。”

这又何尝不是歌舞伎者人生的真实写照。无论你爱上什么人,做主的始终是掌握权势的人。而那些舞伎们看上钟情的王孙公子、进士举人,真的会把舞伎当一回事的,也是万中看有无一个。

舞伎的一生,根本是笑在人前,泪在人后的。

孙内人和薛红碧肯维护她,阿秋早有心理准备。但初见面的胡妙容亦肯为她出头,是阿秋未曾想到过的。

薛红碧老气横秋地道:“你胡姨虽然很快要当诰命夫人了,但终究是乐府前辈。不会看着你一个后辈落火坑的。”

胡妙容狠狠瞪了她一眼,目光落在阿秋织金镂玉的白色丝制舞衣上,惊羡地道:“不但这人才比我们当年更胜一筹,便连这舞衣,也做得比我们上一次更好了。”

边塞少见精巧华丽之物,她亦是多年不碰丝绸金玉,一时意动,忍不住拉起阿秋的手,细细触摸其丝质。

这句话才出,薛红碧的脸色便沉了下去。

孙内人也知机,默然不语。

胡妙容摸完阿秋的衣服质料,抬起头来发觉气氛古怪。不明所以道:“你俩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薛红碧攥着拳头,忍耐了片刻,最后慢慢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胡妙容,一字一句道:“胡妙容,你说实话,当年的舞衣是不是你破坏的?”

铿锵锒铛的铁链声,沉重地在自殿门口传来。

车轮压过地面的隆隆之声亦在此刻达到了巅峰。

席上原本在《白纻》舞后交头接耳,感慨万分的群臣,立时静了下来。

全场屏息以待,悚然以观,这自本朝开国以来,最难得一见的奇景。

领先的,是一身金绣红色戍装的裴萸,她的长发高高以马尾束起,上笼明珠金冠。

裴萸在南朝高门之中,被视为可与上官大小姐玗琪一争长短之人,而此刻看来,确是如此。

若说上官玗琪白衣翩然,仙姿飘逸若鹤,那么裴萸如今一身红衣似火,衬得其人明艳若凤凰。

今日入宫是为表演,故裴萸未着甲,亦未带兵器,但长眉入鬓,五官英秀,双眸深邃明丽,极有乃母裴夫人穆华英的神采。

她的左手提着一个粗若手臂的丈许铜环,右手握着精钢锁链。锁链的另外一头,牵系在笼中那只正踞坐中央,不住左顾右盼的白虎颈项之上。

这只白虎眸光阴沉而深碧,瞳孔微眯其中却有精光电闪,呼吸声粗大。浑身毛发如雪中铺洒水墨而成的一幅大画。其爪骨节阔大,指甲锋利如刃。其尾虽看似毛茸茸,却劲节如鞭,只是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

阿秋一贯镇静,此刻心却提到了嗓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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