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心想,薛红碧会和万岁公主直接开撕,那就落了无礼的口实在对方手中了。孙内人过于老实古板,面对泼妇大约会吃亏。至于安道陵,他当然不会亲自去。身份略高的人都不会去,以免被对方绕住缠上,那动不动就有损国体了。
安道陵继续道:“你可知我为何向陛下推荐你?”
阿秋想——柿子拣软的捏呗,她的地位低呗。
安道陵注目阿秋,微笑道:“因为你是南朝乐府这一代最出色的舞者,对上对方绝不会发怵。也因为你是乐府如今唯一的女官。而且,”
他意有所指地道:“虽然是关内侯进贡的,但是谁也不知道,这支纯由外族舞者组成的舞乐团中,有没有埋伏刺客。”
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阿秋听得德高望重的安道陵如此说,背上冷汗涔涔,心虚至极,拒绝的话再说不出来。
安道陵轻拍她肩膀,语重心长地殷殷道:“放心去罢!以你的能力,我深信必然不成问题。”
换上女官服色的阿秋,自内宫玄凤门步出时,颇有几分身在云中雾里的感觉。
即是说,是有些飘飘然。
这尚且是她首次光明正大,在白昼自内宫进入外朝。
上一次通过这里时,她还是趁夜蒙面而行,被满宫城羽林军通缉的刺客。
兰陵刺者有自己的信念,那是与受权势驱使的世人背道而驰的,“虽天下人吾往矣”的清醒与特立独行。
但那也是一种孤独。
只能在夜色中出没,而无法在太阳下行走的孤独。
普通人世的一切阶层、装饰,繁华与温暖,都是与兰陵刺者无关的。
阿秋此刻觉得,哪怕是一点小小的权力,也有着特地质感的温度。
是在棠梨整束换装时,乐府众徒隶、吏的殷勤笑容。大人前,大人后,鞍前马后,周到备至,唯恐怠慢。
是一路行来时,宫中人人所行的注目礼,还有不自觉间流露出的艳羡和仰慕的神色。
人人皆知这是天子与宸妃亲点的乐府女官,是当今的白纻舞第一名伎,舞部第一人。
阿秋深刻体会到安公所说的“登入仕途之阶”的意义。
众人之所以如此尊重她,并非尊重这一个六品芝麻小官,而是尊重她那显然可见,光芒万丈的前途。
救太子之事,发生在一个乐伎女奴身上,能够得到的奖励,不过是从地位低的奴婢,变作地位高的奴婢。如薛红碧从舞伎到裴府成为宠妾,亦始终不过是主人的附庸。
但除乐籍,还良民,成为官身,这是质的变化,她不单是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是一跃而成为国家统治阶层的一员,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自舞伎而为女官,她是乐府第一人。本朝女官,文有赵灵应,武有司空照,外有樊将军,但她们都不是从奴籍起步的。
阿秋的鱼跃成龙,对于底层的宫人们来说,何曾不是极大的激励。
故此这个正六品典乐,放在前朝是根本没有人注意的。可在内宫之中一路行来,却是人人侧目,个个感慨。
阿秋此刻还不知道,在未来她将成为宫城中,为数最多的,底层人们心目中的一种象征。
阿秋正要穿越连接内宫与外朝,正位于皇城中轴线上的玄凤门。
两侧的值守羽林军注目于她,自认得她身上的服色,和手中所执的宫中令牌,知是出宫办事的女官,查验之后,就要放行。
一个清冷如仙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柔声道:“石典乐请留步。”
城门两侧的御林军瞬时收起锃亮刀枪,齐齐躬身行礼。
阿秋亦为这个声音而吃惊。忙转身回头,亦不敢平视,而只能欠身,道:“上官大小姐。”
来者正是此刻已为东宫飞凤四卫之首,封号为“白羽”的上官玗琪。但见她白衣若雪,仙姿翩然,背后所负,自然是她上官家传的君子剑“冰篁”。
想到上官玗琪的封号还是顾逸今早所拟,阿秋感到自己无形之中,似乎与上官玗琪多了一种联系。
阿秋还未行实这一礼,已被上官玗琪衫袖轻拂托住,微笑道:“典乐不必客气,我们边走边说。”
而旁侧的御林军卫队,瞧向阿秋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惊羡。
这位新晋女官从服色上看,位分低微,且年少面生,却得南朝第一高门淑女,飞凤卫之首上官大小姐把臂同行的待遇,想必绝非一般人。
要知上官大小姐虽不是眼高于顶的那种傲慢,却自然有一种高贵离尘的气度,她望之淡然若山中烟霞,天中浮云,平常人自然会自惭形秽,不会有与她套近乎的心思。
阿秋心中诧异,亦不知自己为何能得这南朝第一美女垂青。
当初在集英殿后殿候场之时,上官玗琪便多有注意在自己身上,那时自己不过百十人中一小小舞伎,而此刻,她竟然能一口叫出自己的职分,这显然就不是一般的留心注意了。
阿秋却未料到,自己与上官玗琪同行于宫道,已是引得人人侧目。
不断地有错身而过的宫女、内侍,甚至巡城的小队士兵从她们眼皮底下经过,人人均以惊艳和诧异的目光瞥着她们。碍于身份,这些人都不敢直视而唯以余光瞥视,但其中的讶然之情却是掩不住的。
阿秋从未经历过被这么多路人注视的经历。刺者向来低调隐匿,是以她亦颇有些不习惯。
上官玗琪却是泰然自若地无视所有人的目光,与她并肩同行,须臾不差,既不会抢在她身前,也不会落于她后。
阿秋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上官大小姐平时出行,也总是这般惹人注目吗?”
上官玗琪被她一问,这才扫视一眼四周密集投来的目光,微笑道:“大概并不如此。下人多知避讳,不会这般贸然作刘桢平视。”
阿秋一想也是,连她从前在兰陵堂,出门都是常戴面纱遮蔽容貌;上官玗琪乃高门贵女,在私宅则必有严整规矩,出外则自有人清场清道,绝不会容贩夫走卒平民多看一眼的。
上官玗琪又道:“他们也不是存心冒犯。大约是实在吃惊到了,才不由得纷纷作此僭越之视。”
阿秋摸了摸自己脸,又瞧了瞧上官玗琪,茫然地道:“有什么好吃惊的呢?”
上官玗琪将清丽若仙的面容侧向她,微笑道:“他们大约是在说,本朝竟然出现了一位与上官玗琪不相上下的美人,故不得不奔走相告,传为异事。”
阿秋汗颜,却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
上官玗琪笑道:“不要认为我是胡乱揣测。昨夜宫宴之后,便有人私下如此议论。今早,我亦闻得陛下和宸妃娘娘提起你,亦如是说。”
所以成为行业第一的烦恼之一,就是会随时随地成为人们心目中对标的对象。
不知道顾逸这个“南朝第一人”,会不会有如此烦恼。
阿秋醒觉自己又想到了顾逸,连忙想要岔开念头。可随之而来的第二念却是:陛下和娘娘提起她之时,顾逸可有什么反应吗?张娥须说顾逸一早往东宫颁旨给飞凤卫,想必那时也已经见过皇帝。顾逸听到她的名字,是无动于衷,还是……会有所反应呢?
自己的名字,如今终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天子的口中传出,到达顾逸的面前。这是不是,自己离他又近了一步呢?
她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上官玗琪又道:“典乐是否在为自己的美貌发愁?”
阿秋回过神来,沉思片刻,笑道:“我从不知美貌有什么价值。”
她说的却是真心话。她的容貌在兰陵堂内,人人熟视无睹。——首先兰陵堂原本就是一个美貌资源过剩的地方,因着师父拣选弟子的眼光和高雅,兰陵弟子没有颜值不过关的。此外,大家也都很忙。
而若离开兰陵堂外出,通常需要蒙面行刺。颜值什么的,也就不存在了。
上官玗琪微笑道:“我也常作如是想。”
阿秋忽然生出知己之慨。大约身为南朝第一美人,上官玗琪并不会感觉到由此带来的任何便利。她亦曾听说过上官玗琪的事迹,但那却是作为世家门阀之中,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剑手的事迹。
上官玗琪为上官家第十九代家主,自幼入家族禁地习武,修炼剑术,极少与世族来往。其十五岁时,剑术大成,可以御剑空回,以剑气伤人于无形。
习武者都有同样的寂寞。
女为悦己者容,而若世间并无可令自己心悦者,再美丽的容貌亦只是镜中之象,他人眼中之幻术。
上官玗琪又道:“不过少师大人,难得地也发表了意见。他说我们二人,可并称为南朝双姝,是本朝礼乐文化至高皇冠之上的,两颗明珠。而陛下闻言,亦颇首肯。”
昨夜一夜之中,上官玗琪之乾坤定世剑舞,与阿秋的以身当虎,当会作为君臣节义的象征,被记进本朝的史书,永远流传下去。
阿秋乍听此语,心中剧震。她从未想过顾逸在公开场合,并不在乎众人目光,而会对她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而上官玗琪,亦并未因为自己被与一个舞伎相提并论而感到不悦。
这等洒脱胸怀,即使是男子之中,也是万难有一的。
而上官玗琪淡漠如冰雪的容颜上,终于浮现一丝难得的伤憾之色。
“上一个得到此殊荣称谓的女子,早已香消玉殒于世间。由此,我常常觉得,所谓的虚名浮誉,其实如牢关笼锁,被盛名所累的人,失去的是自由与心灵的平静。”
那似乎是自她心灵深处传来的一声,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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