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胭脂色罗裙的庄姨娘倚在门边,云鬓微乱,眸子里还含着几分春意。
“老爷……”庄姨娘拖着柔音,“您昨日明明答应要陪妾身试那新调的香……”
纤纤玉指抚过颈间时,她道:“莫非是嫌妾身年老色衰了?”
尹百山一顿,那香确实迷人。
庄姨娘趁机贴了上来,吐气如兰:“再说……东跨院那位刚请了大夫,说是……”
她压低声音在尹百山耳边道了几句,只见尹百山脸色骤变。
“晦气!”
尹百山甩袖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终究整了整衣冠随庄姨娘离去。临出门时,庄姨娘回眸望了望沈莜,唇边虽笑意几许,可眸子里尽是暗伤。
待脚步声远去,烛火被窗外风袭灭,沈莜手中金簪坠落,她滑坐在地,余惊未消,今日若不是庄姨娘,她这手中簪还不知会做出何事。
亦或是她会选择妥协,一旦金簪刺向尹百山,日后再想逃脱罪名就难了。
屋内香渐渐淡去,沈莜对着窗子出神,那日在西厢书房前,沈莜望着大娘子与庄姨娘二人,便觉得她们眸子里藏着东西。
良久后,沈莜定了定神,眼看日子要到,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唯差一物。
白日里沈莜在府内查看过,西跨院有一处可避开府内侍卫,趁着月黑风高,她得尽快溜出去。
夜半,沈莜叩响了尚府的乌头大门。
良久都未有人应声。
难道人都不在?
“是何人呀?”一半醒未醒的稚嫩之声自门内传来,“这都四更天了。”
孩……孩童?
柳括抬手揉了揉眼睛,看清门外是一阿姐时,他道:“你是何人?”
“我来找尚逢年尚大人。”
“大人病了,不见人。”
沈莜愕然:“病了?”
柳括应声。
“可我有急事,阿弟,你可否进去通报一声?”
柳括摇头。
“大人梦魇,方才刚睡下,阿姐你一日后再来吧。”
“傅青也不在府内吗?阿姐真的有急事。”
柳括不再言语,只是欲将乌头门关上。
沈莜被关在门外,她疑思着,当真是病了还是有何事不在府内?
不行,今日必须要拿到。
沈莜从巷子中搬来了几个烂篅,十指攀于高墙之上,可墙上结了冰碴子,她摔了几次后才爬了进去。
那孩童没有行谎,府内一片死寂。
沈莜轻手轻脚来到了那日在尚府藏匿的那间房,房门没关,透着不小的缝隙。
“对你不起。”沈莜在门外为自己鼓气,“若非事急,我是不会……好吧,会。”
沈莜推门进去,一股浓厚的熏香味扑面而来,且屋内一片漆黑,她掏出怀中火折子,火光还未亮起,眼下便有一双手附上了那火折子。
那感觉,很凉。
“别吹。”
是尚逢年。
闻声,沈莜猛地向后退去,可她似是忘却了,身后的门没关。
落下去的一瞬她尽力想抓住什么,可却只扯到了一根带子。
那一声,很响,火折子的火焰也随风而起。
穿着亵衣的尚逢年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沈莜看向手中那根带子,其上竟满是血迹。
“谁让你进来的?”尚逢年嗔怒,声音宛若那檐上冰般,“你的傅姆就是这般教你的?”
这句话好生耳熟,是二人在宫外初见之时尚逢年告诫她的话。
“你……你受伤了?”
原是被扯下的是包扎伤口的带子,望着那渐渐被血迹浸湿的亵衣,沈莜目光向上移去,可火折子灭了。
旋即眼前人便淡淡一句:“不用你忧心。”
“我没想管,只是我寻你……”
沈莜话还未落,便闻一声闷响,似是谁跪下了。
“尚逢年……”沈莜眸子一惊,她抬手附上那人的额头,旋即便收回了手,“好烫。”
沈莜低声呢喃着:“几次我这条命都悬在你手上,若不是今日我要借你毒蝎一用,我绝不会救你。”
“没人逼着你救我。”
尚逢年猛然开口,沈莜再一惊:“你……你没昏过去啊。”
“你很希望我死吗?”
沈莜应声,旋即又摇头。
“……”
“我先将你扶到床榻上。”沈莜欲架起尚逢年,可二人身形差了不少,“你为何如此重……”
沈莜走着有些吃力,踉踉跄跄的将人扶到了床榻上。
“你受如此重的伤,为何不寻郎中?”
“已经寻了。”
沈莜端了鱼洗放在榻旁,她道:“那为何……”
尚逢年冷脸道:“你要不要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是那条血布条。
“是我不好。”沈莜手中拧帕子的手一滞,“我去帮你寻郎中。”
“不必了。”
沈莜应声,旋即她端起鱼洗去换水,再回来时,床榻上的人已然很安静了,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
沈莜将帕子放进鱼洗,待尚逢年睡醒了,尹府的人定会发现她不见了,那时她当真是有口难辩。
可尚逢年这般,若真死了,那毒蝎就算拿到了,她也掌控不了。
思量间,沈莜竟趴在那床榻边睡着了。
辰时,柳括端着粥上了楼,昨夜被吵醒后,他就睡不安稳了。
“大人,大人。”
房内无人应,柳括心想,莫非是周伯走时给的香料药方不对?
想到此,柳括便推门而入。
“大人,粥……”当柳括看到床榻旁那一女子时,他径直愣住了,“好了……”
沈莜听到声响后便欲起身,可手脚沉重,头亦昏沉。踉踉跄跄几步后,竟险些跪倒在柳括身前。
“是你。”柳括将粥放于一旁,旋即眉眼一皱,活像一小气包,“你是如何入府的!”
“你家大人欠阿姐一个人情,阿姐是来讨要的。”
“胡说!”柳括绕于沈莜身侧高喊,“大人,有贼!”
“别喊,我不是……”
言语间沈莜望到了那碗粥,粥……沈莜旋即看向窗外,天早已大亮。
“糟了。”
沈莜欲跑出去,可又猛然想起何事,她疾步走向尚逢年床榻旁,那股熏香味更甚了。
撩起床帐,沈莜嗅了嗅,在此焚熏的便只有帐中香了,但其中沉香、檀香、**究竟放了多少。
难怪她在此睡着了,当真误事。
一阵吵闹后,尚逢年也终于醒了。
见人睁了眼,柳括赶忙道:“大人,有贼闯入府内了。”
“我只是欲借你一物,有急事,你也许过我的。”
“……”尚逢年看着眼前二人一争一抢,他蹙眉阖眸,“都出去。”
二人在院内候着,沈莜立在一处看着柳括在眼前跑来跑去,烧火劈柴扫雪,这与方才和她拌嘴的稚童全然不同,沈莜静静地望着他,不知何时竟出了神。
口中也不断呢喃着:“行儿……”
柳括不知何时挪着一口缸进入了沈莜的视线,他欲从井内拉上些水来吃,可这平时都是五大三粗的习武之人来弄,他一小儿怎能拉得动。
“我来。”
沈莜接过柳括手中的素绠,也是在此刻,她才看到柳括手上布满了冻疮。旋即她便低声骂着尚逢年,天寒地冻的竟让一稚童做这些。
“狗官,坏事做尽,如今连孩童都不放过。”
柳括看着沈莜一怔,他不知为何这人要帮他。
沈莜看柳括似是有话要说,欲问,可此时一冷冽之声自身后传来:“在骂何人狗官?”
“骂谁……”柳括指着沈莜身后,她放下木桶侧身,望着尚逢年,话便脱口而出,“谁知道。”
“……”
沈莜搪塞一笑,她看着尚逢年的气色似是好了些,便无声道:“毒蝎。”
此间尚逢年什么都未过问,只是言明了这毒蝎如何掌控,沈莜点头,待毒蝎爬上她指尖的那一刻,东风已然备下。
沈莜欲离开时,尚逢年倏地一句:“若是东窗事发,死的第一人便是你。”
“大人的毒蝎虽不是我朝之物,但也并不罕见。”沈莜作揖,“此后大人执玉笏,小女效鲋鱼,愿不复相见。”
尚逢年眸间敌意流转,可旋即消散。
从尚府出来已是辰时末,此刻就这般回尹府定会被众人怀疑,沈莜便改道去了集市和莲香阁。
巳时,柳括听到有人敲门,便匆忙跑去,当他立在门前时,只有寥寥路人,他欲抬脚回去,可脚下却一阵叮当乱响。
是一青瓷小瓶。
柳括将其捡起,只见那瓶子上颢然写着:柏叶膏。
但柳括并不知道这是何物,他便将此物拿于尚逢年。
“柏叶膏?”
尚逢年抬眸,这药膏有温润生肌之效,亦是冻疮愈合的良药,显然是有人给柳括的。
回到尹府时,大娘子和李姨娘、罗姨娘早已在此候着了,几人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子,似是要将沈莜撕碎了。
“呦,四妹一早便出府了,饭也不用了。”
李姨娘先开了口,旋即罗姨娘笑了一声,道:“是啊,可门吏并未见四妹出府门,那四妹是如何出去的?又是为何不从角门出呢?”
此话一出,大娘子余光瞥向二人,二人便缄了口。
沈莜望着三人,毫无心虚之意,只是挑了挑眉:“二位姐姐,妹妹我只是买了些衣裳和吃食,难道如今妹妹出府还要和二位姐姐禀报吗?亦或是和小小门吏禀报?”
“自降身段,那妹妹置姐姐们于何处?又置大娘子于何处?”
“你……”
罗姨娘两指间捻着帕子欲上前,却被李姨娘拦下来了。
此刻大娘子倏地开口道:“都说够了没有?”
“沈莜,入了学士府,便要知规矩讲礼数,否则便府规处置。”
沈莜垂眸道:“是,大娘子。”
几人并未过多纠缠,沈莜抬眸,只是暗道,这府内尽是深藏的椟。
沈莜回到阁内,丫鬟仆人不断进出,那抹抹红都让人心惊。明日便是他嫁于尹百山之日,沈莜望着窗外出神,爹娘,你们可都看到了,一袭嫁衣下便是女儿的道。
翌日酉时,天有些昏沉,府内的后角门悄然支开,两个婆子提着羊角灯在风雪中候着,灯罩上的敕造学士第五个朱砂字忽明忽暗。
沈莜裹着杏红缎面银鼠斗篷,以金丝掩鬓半遮面,发髻间一只素银梅花簪点缀,甚是不俗。府里的老管家望着沈莜暗暗点头,这屠户的女儿竟这般雅致。
此刻尹百山身着靛蓝暗纹锦袍,正与几位亲近同僚坐在螺钿屏风前,旋即便见沈莜由嬷嬷引着,捧一盏鎏金鸳鸯盏来敬酒。
沈莜向尹百山敬酒时,腕间玉镯泠泠作响,满座皆赞其姿仪。
尹百山含笑饮尽,殊不知此酒后他命数便到。
一酒入肚,顷刻间尹百山面色骤变,手中酒盏当啷坠地!
“这酒……不对!”
尹百山踉跄起身,锦袍下的手背已泛起诡谲青紫。一众宾客尚未反应过来,尹百山便栽了下去,旋即七窍渗血。
有人掀开他后颈衣领,竟见两只只通体赤红的蝎子死死钳在皮肉里,尾针犹带血丝。
一时间满堂大乱。
有商贾踢翻了桌席,羊羔酒洒落一地,亦有官员亲随拔刀高呼“有刺客”,却误将端醒酒汤的婢女砍伤。沈莜借机瘫坐在地,掩鬓散落,露出那张大惊失色的脸。
而那两只毒蝎早已钻入地毡缝隙,消失无踪。
大娘子和几房姨娘吓得花容失色,宾客们携着礼逃窜,可李姨娘却起身逆着那些宾客走向沈莜。
“丧门星!入府头一日便克死了老爷!”
李姨娘欲掌掴沈莜,可却被沈莜躲开了。
罗姨娘也踉跄起身,更似是扑过来撕沈莜的衣物:“定是这贱人带了邪祟蛊物入府!”
沈莜裹紧衣裳,她垂泪道:“姐姐们为何要这般诬陷妹妹,老爷言是那酒不对,妹妹才入这堂,一路都有嬷嬷陪着,实在是冤啊!”
话落,几人便撕打在一起。
“都住手!”大娘子与庄姨娘倒是出奇的冷静,“是与不是,官府自有定夺。”
“不可!”
①“鲋鱼借玉笏东风,囍下藏杀心踏道”之意:鲋鱼指沈莜,玉笏指尚逢年,借东风(毒蝎),满堂的红字囍下藏着的是杀心,沈莜的杀心便是踏上她必须要踏上的官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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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暗椟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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