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椟诡谲

一袭胭脂色罗裙的庄姨娘倚在门边,云鬓微乱,眸子里还含着几分春意。

“老爷……”庄姨娘拖着柔音,“您昨日明明答应要陪妾身试那新调的香……”

纤纤玉指抚过颈间时,她道:“莫非是嫌妾身年老色衰了?”

尹百山一顿,那香确实迷人。

庄姨娘趁机贴了上来,吐气如兰:“再说……东跨院那位刚请了大夫,说是……”

她压低声音在尹百山耳边道了几句,只见尹百山脸色骤变。

“晦气!”

尹百山甩袖将桌上茶盏扫落在地,终究整了整衣冠随庄姨娘离去。临出门时,庄姨娘回眸望了望沈莜,唇边虽笑意几许,可眸子里尽是暗伤。

待脚步声远去,烛火被窗外风袭灭,沈莜手中金簪坠落,她滑坐在地,余惊未消,今日若不是庄姨娘,她这手中簪还不知会做出何事。

亦或是她会选择妥协,一旦金簪刺向尹百山,日后再想逃脱罪名就难了。

屋内香渐渐淡去,沈莜对着窗子出神,那日在西厢书房前,沈莜望着大娘子与庄姨娘二人,便觉得她们眸子里藏着东西。

良久后,沈莜定了定神,眼看日子要到,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唯差一物。

白日里沈莜在府内查看过,西跨院有一处可避开府内侍卫,趁着月黑风高,她得尽快溜出去。

夜半,沈莜叩响了尚府的乌头大门。

良久都未有人应声。

难道人都不在?

“是何人呀?”一半醒未醒的稚嫩之声自门内传来,“这都四更天了。”

孩……孩童?

柳括抬手揉了揉眼睛,看清门外是一阿姐时,他道:“你是何人?”

“我来找尚逢年尚大人。”

“大人病了,不见人。”

沈莜愕然:“病了?”

柳括应声。

“可我有急事,阿弟,你可否进去通报一声?”

柳括摇头。

“大人梦魇,方才刚睡下,阿姐你一日后再来吧。”

“傅青也不在府内吗?阿姐真的有急事。”

柳括不再言语,只是欲将乌头门关上。

沈莜被关在门外,她疑思着,当真是病了还是有何事不在府内?

不行,今日必须要拿到。

沈莜从巷子中搬来了几个烂篅,十指攀于高墙之上,可墙上结了冰碴子,她摔了几次后才爬了进去。

那孩童没有行谎,府内一片死寂。

沈莜轻手轻脚来到了那日在尚府藏匿的那间房,房门没关,透着不小的缝隙。

“对你不起。”沈莜在门外为自己鼓气,“若非事急,我是不会……好吧,会。”

沈莜推门进去,一股浓厚的熏香味扑面而来,且屋内一片漆黑,她掏出怀中火折子,火光还未亮起,眼下便有一双手附上了那火折子。

那感觉,很凉。

“别吹。”

是尚逢年。

闻声,沈莜猛地向后退去,可她似是忘却了,身后的门没关。

落下去的一瞬她尽力想抓住什么,可却只扯到了一根带子。

那一声,很响,火折子的火焰也随风而起。

穿着亵衣的尚逢年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沈莜看向手中那根带子,其上竟满是血迹。

“谁让你进来的?”尚逢年嗔怒,声音宛若那檐上冰般,“你的傅姆就是这般教你的?”

这句话好生耳熟,是二人在宫外初见之时尚逢年告诫她的话。

“你……你受伤了?”

原是被扯下的是包扎伤口的带子,望着那渐渐被血迹浸湿的亵衣,沈莜目光向上移去,可火折子灭了。

旋即眼前人便淡淡一句:“不用你忧心。”

“我没想管,只是我寻你……”

沈莜话还未落,便闻一声闷响,似是谁跪下了。

“尚逢年……”沈莜眸子一惊,她抬手附上那人的额头,旋即便收回了手,“好烫。”

沈莜低声呢喃着:“几次我这条命都悬在你手上,若不是今日我要借你毒蝎一用,我绝不会救你。”

“没人逼着你救我。”

尚逢年猛然开口,沈莜再一惊:“你……你没昏过去啊。”

“你很希望我死吗?”

沈莜应声,旋即又摇头。

“……”

“我先将你扶到床榻上。”沈莜欲架起尚逢年,可二人身形差了不少,“你为何如此重……”

沈莜走着有些吃力,踉踉跄跄的将人扶到了床榻上。

“你受如此重的伤,为何不寻郎中?”

“已经寻了。”

沈莜端了鱼洗放在榻旁,她道:“那为何……”

尚逢年冷脸道:“你要不要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是那条血布条。

“是我不好。”沈莜手中拧帕子的手一滞,“我去帮你寻郎中。”

“不必了。”

沈莜应声,旋即她端起鱼洗去换水,再回来时,床榻上的人已然很安静了,不知是睡了还是晕了。

“……”

沈莜将帕子放进鱼洗,待尚逢年睡醒了,尹府的人定会发现她不见了,那时她当真是有口难辩。

可尚逢年这般,若真死了,那毒蝎就算拿到了,她也掌控不了。

思量间,沈莜竟趴在那床榻边睡着了。

辰时,柳括端着粥上了楼,昨夜被吵醒后,他就睡不安稳了。

“大人,大人。”

房内无人应,柳括心想,莫非是周伯走时给的香料药方不对?

想到此,柳括便推门而入。

“大人,粥……”当柳括看到床榻旁那一女子时,他径直愣住了,“好了……”

沈莜听到声响后便欲起身,可手脚沉重,头亦昏沉。踉踉跄跄几步后,竟险些跪倒在柳括身前。

“是你。”柳括将粥放于一旁,旋即眉眼一皱,活像一小气包,“你是如何入府的!”

“你家大人欠阿姐一个人情,阿姐是来讨要的。”

“胡说!”柳括绕于沈莜身侧高喊,“大人,有贼!”

“别喊,我不是……”

言语间沈莜望到了那碗粥,粥……沈莜旋即看向窗外,天早已大亮。

“糟了。”

沈莜欲跑出去,可又猛然想起何事,她疾步走向尚逢年床榻旁,那股熏香味更甚了。

撩起床帐,沈莜嗅了嗅,在此焚熏的便只有帐中香了,但其中沉香、檀香、**究竟放了多少。

难怪她在此睡着了,当真误事。

一阵吵闹后,尚逢年也终于醒了。

见人睁了眼,柳括赶忙道:“大人,有贼闯入府内了。”

“我只是欲借你一物,有急事,你也许过我的。”

“……”尚逢年看着眼前二人一争一抢,他蹙眉阖眸,“都出去。”

二人在院内候着,沈莜立在一处看着柳括在眼前跑来跑去,烧火劈柴扫雪,这与方才和她拌嘴的稚童全然不同,沈莜静静地望着他,不知何时竟出了神。

口中也不断呢喃着:“行儿……”

柳括不知何时挪着一口缸进入了沈莜的视线,他欲从井内拉上些水来吃,可这平时都是五大三粗的习武之人来弄,他一小儿怎能拉得动。

“我来。”

沈莜接过柳括手中的素绠,也是在此刻,她才看到柳括手上布满了冻疮。旋即她便低声骂着尚逢年,天寒地冻的竟让一稚童做这些。

“狗官,坏事做尽,如今连孩童都不放过。”

柳括看着沈莜一怔,他不知为何这人要帮他。

沈莜看柳括似是有话要说,欲问,可此时一冷冽之声自身后传来:“在骂何人狗官?”

“骂谁……”柳括指着沈莜身后,她放下木桶侧身,望着尚逢年,话便脱口而出,“谁知道。”

“……”

沈莜搪塞一笑,她看着尚逢年的气色似是好了些,便无声道:“毒蝎。”

此间尚逢年什么都未过问,只是言明了这毒蝎如何掌控,沈莜点头,待毒蝎爬上她指尖的那一刻,东风已然备下。

沈莜欲离开时,尚逢年倏地一句:“若是东窗事发,死的第一人便是你。”

“大人的毒蝎虽不是我朝之物,但也并不罕见。”沈莜作揖,“此后大人执玉笏,小女效鲋鱼,愿不复相见。”

尚逢年眸间敌意流转,可旋即消散。

从尚府出来已是辰时末,此刻就这般回尹府定会被众人怀疑,沈莜便改道去了集市和莲香阁。

巳时,柳括听到有人敲门,便匆忙跑去,当他立在门前时,只有寥寥路人,他欲抬脚回去,可脚下却一阵叮当乱响。

是一青瓷小瓶。

柳括将其捡起,只见那瓶子上颢然写着:柏叶膏。

但柳括并不知道这是何物,他便将此物拿于尚逢年。

“柏叶膏?”

尚逢年抬眸,这药膏有温润生肌之效,亦是冻疮愈合的良药,显然是有人给柳括的。

回到尹府时,大娘子和李姨娘、罗姨娘早已在此候着了,几人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子,似是要将沈莜撕碎了。

“呦,四妹一早便出府了,饭也不用了。”

李姨娘先开了口,旋即罗姨娘笑了一声,道:“是啊,可门吏并未见四妹出府门,那四妹是如何出去的?又是为何不从角门出呢?”

此话一出,大娘子余光瞥向二人,二人便缄了口。

沈莜望着三人,毫无心虚之意,只是挑了挑眉:“二位姐姐,妹妹我只是买了些衣裳和吃食,难道如今妹妹出府还要和二位姐姐禀报吗?亦或是和小小门吏禀报?”

“自降身段,那妹妹置姐姐们于何处?又置大娘子于何处?”

“你……”

罗姨娘两指间捻着帕子欲上前,却被李姨娘拦下来了。

此刻大娘子倏地开口道:“都说够了没有?”

“沈莜,入了学士府,便要知规矩讲礼数,否则便府规处置。”

沈莜垂眸道:“是,大娘子。”

几人并未过多纠缠,沈莜抬眸,只是暗道,这府内尽是深藏的椟。

沈莜回到阁内,丫鬟仆人不断进出,那抹抹红都让人心惊。明日便是他嫁于尹百山之日,沈莜望着窗外出神,爹娘,你们可都看到了,一袭嫁衣下便是女儿的道。

翌日酉时,天有些昏沉,府内的后角门悄然支开,两个婆子提着羊角灯在风雪中候着,灯罩上的敕造学士第五个朱砂字忽明忽暗。

沈莜裹着杏红缎面银鼠斗篷,以金丝掩鬓半遮面,发髻间一只素银梅花簪点缀,甚是不俗。府里的老管家望着沈莜暗暗点头,这屠户的女儿竟这般雅致。

此刻尹百山身着靛蓝暗纹锦袍,正与几位亲近同僚坐在螺钿屏风前,旋即便见沈莜由嬷嬷引着,捧一盏鎏金鸳鸯盏来敬酒。

沈莜向尹百山敬酒时,腕间玉镯泠泠作响,满座皆赞其姿仪。

尹百山含笑饮尽,殊不知此酒后他命数便到。

一酒入肚,顷刻间尹百山面色骤变,手中酒盏当啷坠地!

“这酒……不对!”

尹百山踉跄起身,锦袍下的手背已泛起诡谲青紫。一众宾客尚未反应过来,尹百山便栽了下去,旋即七窍渗血。

有人掀开他后颈衣领,竟见两只只通体赤红的蝎子死死钳在皮肉里,尾针犹带血丝。

一时间满堂大乱。

有商贾踢翻了桌席,羊羔酒洒落一地,亦有官员亲随拔刀高呼“有刺客”,却误将端醒酒汤的婢女砍伤。沈莜借机瘫坐在地,掩鬓散落,露出那张大惊失色的脸。

而那两只毒蝎早已钻入地毡缝隙,消失无踪。

大娘子和几房姨娘吓得花容失色,宾客们携着礼逃窜,可李姨娘却起身逆着那些宾客走向沈莜。

“丧门星!入府头一日便克死了老爷!”

李姨娘欲掌掴沈莜,可却被沈莜躲开了。

罗姨娘也踉跄起身,更似是扑过来撕沈莜的衣物:“定是这贱人带了邪祟蛊物入府!”

沈莜裹紧衣裳,她垂泪道:“姐姐们为何要这般诬陷妹妹,老爷言是那酒不对,妹妹才入这堂,一路都有嬷嬷陪着,实在是冤啊!”

话落,几人便撕打在一起。

“都住手!”大娘子与庄姨娘倒是出奇的冷静,“是与不是,官府自有定夺。”

“不可!”

①“鲋鱼借玉笏东风,囍下藏杀心踏道”之意:鲋鱼指沈莜,玉笏指尚逢年,借东风(毒蝎),满堂的红字囍下藏着的是杀心,沈莜的杀心便是踏上她必须要踏上的官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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