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年初一晚上，谷里弟子继续玩闹到天黑，看趋势有直接通宵的势头。秦翎借口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众人连忙让他回去吃药休息，几个杏林师兄师姐还贴心把他送到居所门口，帮他熬药吃罢才走。

他枕头下放着那把小剑，还有一盒伤药一盒酥糖，一束烟花，一件风毛斗篷，层层叠叠把枕头垫起好高，但他躺下没一会儿就沉入深深睡梦中。

秦翎在月湖睁开眼，就见嬴政已经等在亭子里了。天上飘着雪花，湖水靠岸处有些结冰，浓云暮色，四处一片风雪萧瑟之景。

蓬莱岛在东海温暖之处，万花谷更是四季如春，秦翎从未见过真实的雪，下意识就用手去抓那雪花，听得旁边嬴政笑了一声，才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公子从未见过雪吗？”嬴政问。

“是啊，”秦翎说，“我住的地方，终年都是不下雪的。”

嬴政头脑里浮现出南方几个地名，又被他一一划去。公子言谈举止，不像楚人，更不像百越。

“真是……怎么第一句话是说这个，”秦翎失笑，“生辰快乐，又长大了一岁啊。”

“多谢公子！可是，公子还没叫过我的名字。”嬴政突然说，“公子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听见“名字”两字，秦翎一个激灵。

不……不会看到荷包里的名字了吧？！

秦翎抖开怀里风毛斗篷，把衣衫单薄的嬴政兜头裹住，“下雪怎么也不穿厚点儿。”

嬴政盯着试图蒙混过关的秦翎，“公子不喜欢我的名字吗？”

“今天的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秦翎说，“猜猜看，是什么？”

“……公子，”嬴政一动不动，“真的不可以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

秦翎停住为他系上斗篷的手。

他的确一直在逃避问题。

他不想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就是在极力回避虚与实的交融。

只要他把月湖当成一场梦，那无论在梦里做什么都是自由的。练武也好，教授课程也好，赠送礼物也好，付出关心也好，都是梦中的幻影，与他现实无关；他可以把这个小孩儿当成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与他交流只不过是梦中太过寂寞无聊，又正好遇到了旗鼓相当的谈话对象罢了。

可一旦叫出那个名字——秦始皇、祖龙之「嬴政」，就是承认了这个小孩儿的身份，承认了这场梦的真实，他就当真被拉进千年前湮灭的吉光片羽中去了。

这种无法控制的崩坏与侵染，让他不安，让他迷茫。

见公子怔怔不说话，嬴政慢慢垂下头，哽咽一声。

秦翎硬起心肠，用指尖把他下巴抬起来，“别假哭，我知道你不是这么——”

他的手指上，滴落了一滴温热液体，又在寒风里转瞬冰凉。

……完了，小孩儿真的哭了。

秦翎瞬间慌乱。他现实里就是个见不得别人哭、吃软不吃硬的人。要是面前这家伙是已经登上帝位的秦始皇，用千军万马的刀剑架在他脖子上命令他去干什么，他都敢拔伞怒起，学荆轲再来一遍刺秦。

可现在，这个五岁的小孩——刚刚六岁了——还是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可怜质子，浑身是伤，哭都压抑着无声。

“你啊。”秦翎叹了口气，用袖口擦去嬴政脸上泪水，嬴政却突然“嘶”的瑟缩一下。

秦翎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映着雪光，终于看见嬴政一侧脸上四个指印，鲜红刺目，看样子挨打不超过一天。

打人不打脸，这也未免太可恶了。

“谁打的？”秦翎问，“那群人，怎么敢……”

“母亲……喝醉了。”嬴政从他手指间挣扎出来，又低下头，“她也是不小心的。”

嬴政的母亲，赵姬……是那个史书上淫.乱秦宫、私生孽子、发动叛乱、欲杀秦王的赵太后啊。

秦翎反而不好说什么了。这不是他该置喙的问题。

“以后见她喝醉了，就躲着点吧。”秦翎说着，把嬴政抱在膝盖上，“抬头，别动，给你上药。”

他把木盒里的药膏轻轻涂在嬴政脸侧。万花谷裴元大师兄亲手制的伤药，效果绝群，嬴政脸上红印子明早就能好。

涂完脸，他又去解嬴政衣领，想给他肩膀胸膛涂药。嬴政扭来扭去不肯送开抓着衣襟的手，秦翎被他扭的心烦，下意识把他当成以往蓬莱岛那群淘气小师弟，顺手往他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假怒斥道，“别乱动了！斗篷里的热气都叫你漏光了，不冷吗？”

嬴政僵住，然后瞬间加大挣扎力度，从他膝盖上跳了下去，噔噔噔跑远几步，回头瞪他，眼神羞愤欲死。

秦翎：“……”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好吧，”秦翎把药盒递过去，给自己找个台阶，“反正这儿也比较冷，你拿回去涂吧。薄薄一层，三四次就能全消了印子。”

嬴政接过木盒，闷声道谢，“多谢公子的礼物。”

“那算什么礼物，”秦翎终于能把小剑拿出来了，“这才是正式的生辰礼——祝你生辰与今后，平安喜乐。”

小剑轻盈而沉甸甸地落在嬴政手中。他爱不释手摸着剑鞘龙鳞纹路，摸着飞鱼剑格，摸着剑柄上可爱的黑色小鱼络子。

这样精美的剑，别说是公卿士族，就是赵王宫里，都不一定能找出一把。

等他拔出剑刃，脸上的惊愕表情完全收不住了。

漆黑的剑刃仿佛溶于黑夜，只在剑脊处反射出一线微微的雪光，内敛沉稳，却又锋芒毕露。

这般锋利轻薄的剑，别说赵国，怕是以兵戈闻名的秦国，也不见得能找出一把。

“公子！”嬴政激动得话都说不稳了，“我……我……”

“喜欢就好。”秦翎说。

也不枉费他花大价钱买一颗飞仙玄晶*去打造武器。

“公子，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嬴政目光明亮望着他。

“我未取名呢，”秦翎笑说，“既然是你的剑，合该由你取名。”

嬴政把剑翻来覆去摩挲着，剑刃拔.出又插.入，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坚定道，“此剑名为‘冉遗’。”

“冉遗？”秦翎默念一遍，说，“英鞮之山，涴水出焉，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食之使人不魇，可以御凶——以《山海经》异兽为名，看来此剑定有一番成就。”

“是！”嬴政点头说，“冉遗无魇无凶，政也愿公子平安喜乐。”

秦翎心中一动。

无魇……说起来，自从到了万花谷，他再也没做过那个噩梦了。

“好，”他笑着点头，“借你吉言，无魇无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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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嬴政生辰，又是过年，两个人在雪地里欢欢喜喜放完了那一把烟花。

秦翎不敢带动静太大的烟花，只带了些火树银花、烟火棒、满天星、净琉璃之类的小烟花，尽管如此，这样奇异绚烂的光芒，还是对一千年前的嬴政造成极大震撼。

放完烟花，两个人坐在亭中，裹在同一件斗篷里，一人一块分完了那盒酥糖。

秦翎基本不吃糖果点心，身体不允许，怕和平日喝的药物相克。现在梦里吃，就有一种偷偷干坏事的罪恶感。

但是很开心。

他忍不住把最后一块酥糖从嬴政手里抢过来，塞进自己嘴里。

看着嬴政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笑得直不起腰。

“别这个表情啊，不就是抢你一块糖嘛，”他笑说，“下次给你带两盒！”

嬴政看着他的笑颜，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这一刻，别说是一块糖，公子要什么，他都是肯给的。但他太过弱小，什么都没有。

等他……等他有……一定！

“公子，”他跳起来，“请教我剑术吧！我想尽快、早点变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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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1.玄晶是剑三里制作最高阶武器的珍稀道具，至安史之乱90级版本，共有三种玄晶：70级「飞仙玄晶」，80级「化玉玄晶」，90级「沉沙玄晶」。

2.伞伞不缺钱，父亲是扬州巨商独子，母亲是蓬莱远支独女，所以父母双方的巨额遗产都留给他了。

3.《山海经-西次四经》：英鞮之山，上多漆木，下多金玉，鸟兽尽白。涴水出焉，而北流注于陵羊之泽。是多冉遗之鱼，鱼身蛇首六足，其目如马耳，食之使人不眯（眯：意为梦魇），可以御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