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兰池

「24」

虽说不能让旁人知道,可这宫里的事,有哪件是秦王不能知道的?

于是在秦翎嘱咐完后,宫侍转身就向秦王禀报说,侧殿里大王吩咐特意关注的那位公子要请太医,大王的意思是?

嬴政从沉思中回过神,问,“不是已经吩咐了太医一日三次去换药么?”

他怎么可能忘了秦翎手上的伤。

宫侍为难,“方才公子捂着手腕,想是伤口痛了,急需用药。”

嬴政下意识就要起身去看,又克制着坐了回去。

他心情有些复杂。

方才秦翎那句话——“只是自己不会生罢了”——像是一声惊雷将他震醒,他像是才意识到那个怪异的、残酷的事实。

秦翎也是男子。

若说和男子肌肤接触,从前他练武时也与李信他们接触过,并没有丝毫不妥的情绪。可今日,当秦翎握住他的手,温凉柔软的肌肤划过他的手背,指尖时重时轻按在他的手心,与他几乎十指相扣——

他听见了自己血液沸腾、心如擂鼓的声音。

那些不能外露的思绪,是他自己都想不通的东西。那些丝丝缕缕烦人又愉悦,时好时坏的难以捉摸的心境……

太难懂了,比奏章还难懂。

他能轻而易举把那些复杂政务处理好,他是冷静理智的秦王政,但是在秦翎面前,他却像个莽撞的小孩子。

那些情绪……

他不懂,也从来没人教过他懂。

“罢了,”他说,“速去请太医吧。公子的需求不要怠慢。”

宫侍退下,殿内只有他自己心跳的声音。

慢慢地,从急促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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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来了后,照常换了秦翎手上绷带。秦翎又问太医要了些活血化瘀的伤药,留着自己抹手腕和颈侧,这事也就过了。

接下来秦翎就专心画起地图来。虽然秦至唐时山脉位置几乎不曾变,但河流湖泊有多次改道。秦翎便先用炭笔勾了山川城都底稿,打算等最后用《水经注》校对了秦时水系再补上河流。

秦翎先画东六国,将秦留到最后动笔。画了七八日,嬴政却一直没来验收进度。秦翎安之若素,每日早起习武半个时辰,然后开始画图,每画半个时辰起来活动筋骨。他病过,因此格外注重养生,向太医要了几味性平味甘的药材泡茶喝;又知道熬夜伤身,每日早早睡了,所以不知道每日三更时,嬴政批完奏章都会来侧殿门口看一眼,见里面灯烛熄了,才披星戴月回正殿就寝。

第九日时,秦地也基本完工,他仔细描着骊山走势,画至长安、咸阳处时,掷了笔,长叹一口气。

骊山之麓、渭水之滨,巍巍帝都长安,是他在大唐的身死之地。在他离开后,长安会是如何模样,大唐又是多少风霜?

他无法得知,但预感到了不详。粉饰太平已被击碎,接下来的战乱流离几乎直逼面前。可纵然再多的不甘,再多的忧虑,却也无法触及到了。

咸阳宫中安逸的日子像做梦,他甚至开始分不清楚唐与秦哪个才是梦。也许两个都是真实,也许两处都是海市蜃楼。每当夜晚安静的时候,他会想起华清宫的刺虎之夜。所有的意难平都在秦宫明亮的烛火里凝固又消融,他滚烫的血在投身的渭水里冷去,身后狼牙潼潼火光追逐不息。

北地胡风已吹乱了霓裳裙摆,刀剑霜寒逼谢了东都的牡丹。

天宝年间,大梦一场。

长安长安……却如何不能长安?

如鲠在喉,最后一笔便再也画不下去。

他收拾了笔墨,用白绢将未完成的地图盖住。雪色丝绢轻柔覆上九州山河,仿佛一场无声大雪,天下缟素。

当晚秦翎梦到了一场雪。

那是一场不详的、残酷的寒风冽雪。从不下雪的蓬莱岛被大雪覆盖,殿宇倾颓,仙人流散,碧蓝色海湾被血染成黑红,海浪卷着血沫冲上黑色沙滩;四处空无一人,有数只失去主人的海雕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盘旋,鸣声凄厉泣血。随即仿佛是到了万花谷,大雪混着纸灰纷纷扬扬落下,三星望月燃起大火,伴随着可怖的爆裂声,直入云霄的三座石峰崩塌支离,山石如流星坠下;整座万花谷被阴雾死气笼罩,花海草木枯折,到处是惶惶人影,却分不清是敌是友,杀声四起……

秦翎挣扎着从这可怖的梦魇里清醒,伸手一摸,满面的泪。

他蜷缩在塌上,无声哽咽落泪。那只是梦,可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个时空中,大唐山河将要经历的痛楚。理智告诉他,纵然长安战乱,又如何会波及到世外蓬莱和避世万花,可梦中画面,一幕幕,像是避无可避的既定命运,昭然若揭。

战乱将起,乱世流离……

他再也睡不着,起身下榻,披了一件大氅,拿起青乌向殿外走去。隔着窗扉隐隐能看到正殿方向的暖亮灯火,在漆黑夜色里莫名使人安心。他拉开殿门,却和门外的人对了个正着。

嬴政站在夜色里,身后远远跟着几名提着灯笼的宫侍。

“大王……”秦翎低低唤了一声。

“公子怎么还未睡。”嬴政退了一步,目光迅速从秦翎脸上划过去。

“大王也没睡。”秦翎说。

“寡人刚批完奏章。”嬴政说完,开始画蛇添足解释,“寡人就是顺路来看看公子这边……需不需要添置笔墨,顺路看看地图进展……”

秦翎轻轻笑了起来,“地图快要画好了,只等画龙点睛的一笔咸阳城了。不过还是等明日白昼再加吧,夜里点灯看伤眼睛。”说着,看向正殿,“大王早些回宫歇息吧,毕竟明日又是朝议,可不像我这种闲人能赖床呢。”

“公子每日起的和寡人一般早。”嬴政说完,又意识到什么,暗暗懊恼补了一句,“寡人只是偶然听宫人说起,不是特地……”

秦翎拢着大氅,又轻笑起来。若不是秦王特意问询,哪个宫人敢拿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去添乱。

“公子不回去就寝吗。”嬴政问。

“睡不着,”秦翎说,“想出来走走。”

“咸阳宫宵禁森严,公子夜里出去,怕是要被当成刺客抓起来了。”嬴政说。

秦翎扶着门框沉默一瞬。他不敢再睡,也不想再睡,梦里的惶恐绝望已经褪去大半,若是回去点起灯继续画图消磨时间也好,只要做点什么能把剩下的情绪压下去……

“是,多谢大王提醒。我这就回去了。”秦翎退了一步,准备回身。

“公子。”嬴政叫了一声,止住了秦翎回转的步子。他侧身让开一步,用眼神示意,“公子若是想看看兰池夜色,寡人便陪公子走一趟了。”

.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夜幕中的咸阳宫安静肃穆,身后提着灯笼的宫侍远远缀着,时不时能看到巡逻卫队无声走过,看到秦王时迅速行礼避让。

嬴政手里提着一盏宫灯,照亮了两人脚下的路。

“虽说来了好几日,我却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秦翎说。

“公子白日里随时都能出去,只是夜里有宵禁……”嬴政无奈,“罢了,公子若是夜里想出来,寡人让襄佑殿记着放行就行。”

“大王想到哪里去了,”秦翎一笑,“是我自己不肯出去,非得画完那张地图呢。”

兰池在咸阳宫西侧,引渭水为湖泊水流,建有水榭楼阁无数,精巧幽静。还未走进就听见水流淙淙,伴随着荷花莲叶的清香扑面。进入兰池,湖光水色与星河交相辉映,映着湖上无数灯火摇曳,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廊腰缦回九曲迷离,一时间仿佛身处仙境。

两人沿着湖边石径漫步,路过一丛高大树荫时,秦翎突然贴近嬴政,同时一只手唰地甩开青乌伞遮在两人头顶;只听见伞面上噼里啪啦一阵水声,仿佛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

“好险好险。”秦翎笑,“差一点就变成落汤鸡了。”

“这是……”嬴政看向伞外一圈湿润地面。

“夜露浓重,我们走过来惊了树上栖的鸟群,飞起时把一树的露水都抖下来了。”秦翎说,“大王没有淋到吧?”

“无事,多亏公子反应及时。”嬴政说完,伸手摸了摸秦翎肩膀,再三确认干燥才收回手。

身后的宫侍小跑上来请罪,又要去前面把沿路的鸟都赶一遍。嬴政制止了,也不要他们奉上的伞,依旧和秦翎挤在一把伞下,慢慢往前走。

“公子的伞真是用途广泛,战时为剑,闲时听雨。”嬴政说着,自然而然伸手接过青乌。他比秦翎高许多,一手绕过秦翎肩膀撑着伞也不显突兀。

秦翎接了嬴政手中宫灯提着,闻言就玩笑说,“我心疼青乌,从前可是不拿它遮雨的,只有我抱着它给它挡雨的份,没有撑着它挡雨的时候。只是今日是大王在,只好拿来救急了。”

“是寡人的荣幸啊。”嬴政说。

一路上雨声琳琅,两人挤在一把伞下,灯笼照亮脚下湿润的青石,这路仿佛静谧曲折到没有尽头。许久后走到尽头水榭楼阁,秦翎将灯笼放在水廊栏杆上,伸手接了青乌收好。

“走一走果然心情好了许多。”秦翎看着辽阔湖面感叹。

“公子方才在殿里,是哭过吗。眼睛红了一圈。”嬴政突然低声问。

秦翎略略吃了一惊,“啊……被大王发现了吗。说来怪丢脸的,只是做了个梦罢了。”

“是什么梦呢。”嬴政追问。

秦翎本来不愿多说,但心中愁绪依旧浓重,他不得不找一个宣泄的出口,“我梦见……一场大雪,漫天的白雪,却遮不住地上的血色。山河破碎,战乱流离,生灵涂炭。虽然只是一场梦……”

但是那般不详,那般惨烈。

“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样,闻之者众,见之者少。”他喃喃,“可我见过,所以如何甘心……如何能甘心啊。”

“公子。”嬴政握住了他的手,“这天下,必会平定归一。”

这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安慰,却又像是天命诏令,令这天下九州归一,四海太平。

他能做到,他将会做到。

秦翎抽出手,后退一步,“天工机甲,谋略策划,农工商学,不论何处,若是需要献力之处,秦翎万死不辞!”

他郑重一拜,拜向这位未来的天下之主。

“只愿——以杀止杀,以战止战;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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