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虽说秦翎这三日住在宫里,但工坊每日两趟送来工事记录,若有技术性问题也得随时来找,比起在宫外是一点也没闲着。
宴会衣饰早就备好了四套,皆是华贵庄重、繁复精美的正式礼服,秦翎一一试过,每套都觉得很好看,可嬴政看罢却都觉得不满意,让尚衣令拿回去再改改。
尚衣令心里苦啊——明儿就是宫宴,又没具体的改法,就一句“感觉不对”,这让他怎么改!
他有心想问问修改细节,可是秦王已经皱了眉,就差把“快滚去改”写在脸上了。他只好躬身退下,临出殿门,听见凌海君说,“臣觉得都挺好看啊……不如就定了那件水云纹的吧?”
对啊那件飘逸又端庄,清贵又风雅,多好一件啊!凌海君好眼光!
尚衣令扒住门框,眼巴巴等秦王开口。
结果秦王冷冷看他一眼,吓得他浑身一哆嗦,也不敢再多留,退出来前,听得秦王放缓了声音,哄人似的说,“那件还不够好,配不上凌海君……”
尚衣令差点一口血哽住。他手底下过的秦王冕服都从未出过差错!一件类比九卿的礼服,哪儿还不够好?!
……好吧,秦王说不够好,就只能是不够好!
尚衣令双目无神往尚衣宫走,正好遇到章台宫内侍令。内侍令看他一脸视死如归,忍不住问,“刘大人这是怎么啦?”
刘尚衣眼泪都差点下来了,一指身后捧着衣饰的几个宫人,诉苦道,“高总管你看,咱们提前一个月备起来的中秋宫宴的大衣裳,今儿凌海君试了,结果没一套看上的。这叫老奴怎么办呢……”
“怎么会?”内侍令惊愕道,“凌海君不是那种难伺候的,就算你做的没一套像样,凌海君的性子肯定也不为难你,挑一个就定了……”
刘尚衣勃然大怒,一时间不知道先骂哪个,“你个鬼杀才!你有几条命敢把不像样的东西送去章台宫?!而且我们尚衣宫绝对不做次品!你你你——”
“哎哟老哥哥消消气!我就是随便一比喻!”内侍令赶紧告饶,“你们做的衣裳我看了,那件件都是绝品,说是九卿礼服都绰绰有余——奇了怪了,凌海君是哪儿不满意?”
“不是凌海君不满意呀,”刘尚衣愁眉苦脸,“是王上不满意!左看右看,就是觉着差点意思!”
内侍令“嘶”了一声,喃喃,“这可难办了。”
两人走着走着,内侍令随口感叹,“说起中秋宫宴,去年的魏国才叫热闹呢。”
刘尚衣正在琢磨衣裳改法,闻言也随口敷衍,“怎么?”
“听说魏王那个龙阳君,宫宴上穿的礼服,是仿着王后制式做的。”内侍令咋舌,“魏王后见了气的半死,可有什么用?魏王护着啊!朝堂上龙阳君说话,魏太子都不敢插声!”
又饶有兴致自言自语,“也不知今年魏王宫里又是怎么个热闹法,等有魏客卿来了咸阳宫,可要好好问一问!”
说罢突然一拍脑门,告罪,“哎呀,瞧我多嘴说的什么废话。刘大人还有要事在身,我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刘尚衣看内侍令掉头往章台宫方向回去了,一言不发,脸色阴晴不定。
宫里谁不是人精,谁会多说一句废话?这个高内侍令……啧,人精里的人精。
他回了尚衣宫,坐在首席上沉思,底下机灵的小奴婢端茶捏腿,叫他挥退了,“都下去,本令一个人想想。”
高内侍令那些废话,必然只是自作主张。是为了什么?给他挖个坑?卖他个人情?
似曾相识,不由得他不多想。
刘尚衣令进宫十多年,从尚衣宫的小侍爬到如今的尚衣令,靠的是六年前的一件礼服。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是尚衣副丞,正逢吕不韦势大,参加宫宴都是由宫里制礼服。有一次他听内侍之间窃窃私语,说吕相终于留宿太后甘泉宫……
他知道,机会来了。
下一次宫宴前,他向吕不韦献上了一件礼服。
——一件仿秦王衮服。
那件华美尊贵的礼服,处处都模仿国君制式,与真正的秦王衮服放在一处都不输气势;但细论起来,却又毫不逾越。
吕不韦穿着那件礼服,参加了秦王嬴政十四岁的生辰宴。
不久之后,他就从尚衣副丞,升成了尚衣令,风头无两。
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难不成,秦王不满意这次的礼服是假,找个理由秋后算账是真?
不,不对。
若说巴结过吕不韦就要死罪,那咸阳宫宫侍们没几个能活的;而且真该死的早就和吕不韦一起下狱死了,秦王可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
那就是……真不满意?
刘尚衣努力回想有关凌海君的传闻。
他第一次听说这个人,是这人中午从蕲年宫调来,下午就要把衣饰送过去。秦王也知道来不及现制,就吩咐拿未穿过的秦王常服改一改先送去。后来送去新做的衣饰,也都精美堪比九卿规格。
凌海君几乎不出章台宫,后来更是不在宫里住了。尚衣宫与他也没有再多的接触,唯一了解他的偏好“喜欢珍珠珊瑚”,还是秦王说的。
但有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刘尚衣记得清楚。
那是凌海君刚来咸阳宫不久时。刘尚衣去尚席令宫里询问事宜,进门前偶然听见尚席令一句惊愕询问,“昨儿王上是幸了哪个宫女?怎么——”
后头的话被通传打断了,再后来没几天,这个尚席令也因为牵扯到吕不韦,下狱处死。
这句话也成了个悬念,偶尔想起时,会让刘尚衣琢磨得一头雾水:也没听说后来有哪个宫女飞上枝头啊。
却原来……
是应在凌海君这里。
刘尚衣向来敢在规矩内一搏,不然当年也不会献那一件仿秦王礼服。今日改凌海君的礼服,对他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机会,只看他敢不敢抓住。
他走到绣坊,看手下人一片愁云惨雾,都觉着这次必要受罚。他深呼吸,高声命令,“都别愣着!甲班绣娘今儿晚上都给我通宵改这一件礼服!改好了王上重重有赏!”
宫人们慌乱无措问,“大人,是要改哪件?怎么改呢?”
刘尚衣志得意满哼笑一声,指了水云纹礼服,说,“去,把‘那一件’的模板取出来,就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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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当天,朝议早早罢了,但秦王接下来更是忙碌,太庙祭祀先王先祖,上香卜告、焚读祝文、奉献牺牲嘏辞等等,一系列繁复仪式。
秦翎则悠悠闲闲在章台宫侧殿歇了个午觉。案上小更漏嘀嗒响了两声,他从朦胧小憩中睁开了眼。
似乎是做了个梦,梦到了数年前的往事。并不是曾经病痛中晦涩压抑的梦魇,而是月湖时的某次中秋,月色皎洁,果酒芬芳……
“凌海君,尚衣令带了宫宴礼服求见。”
宫侍禀报打断了他的遐思。
“请进前殿稍等。”他立刻起身,宫人捧了洗漱器具与衣饰上前服侍。
等他收拾妥帖已经过了一刻,但尚衣令没有丝毫不耐,一见秦翎出来,笑意盈盈迎上来躬身行礼,“扰了凌海君好眠,老奴该打。”
“不敢当,白日贪睡,叫尚衣令见笑了。”秦翎赶紧还礼。
“凌海君客气。礼服已经改好了,还请过目。”刘尚衣示意身后宫人捧出衣饰展开,正是秦翎之前挑的那件水云纹礼服,已改了许多细节,与之前风雅清肃之貌大相径庭。
华服收腰广袖,玄色丝绸为底,对光可见水云暗纹流动,领口袖口拿金银线繁复绣了山峦云雾缭绕,前襟珊瑚璎珞垂坠,里外内衫皆绣了细细纯金落羽,外袍下摆层叠披开,金银交股绣出玄鸟翎尾舒展。服饰通身错落点缀黑珍珠、血红玛瑙、玄水墨玉,光耀熠熠,华美尊贵不可方物。
又配镂金嵌珠发冠,金冠两侧饰以羊脂玉饰,纤长往后展开,仿佛一对蛟龙小角,又好似一双凤尾翎羽,凌空舒扬。
秦翎当即夸道,“如此精美!劳尚衣令费心了。”
尚衣令估算时辰,恭敬请示,“离宫宴不到两个时辰,还请凌海君上身一试,好叫宫人们把腰身细微处再做妥帖整理。”
这般繁复重叠的礼服,再加上全套袜履冠缨,一件件一层层穿戴整理妥帖,再束好发型戴冠;又要对腰带束带、领口袖口处的流苏璎珞做调整固定,总共就得将近一个时辰——这般规格的大礼服,只靠自己是穿不上也脱不下来的。
等终于穿好了全套衣饰,尚衣令又捧出胭脂水粉来。
“还请凌海君勿动,由宫人为凌海君上薄薄一层华粉口脂。”
秦翎心想,这要求不算离谱,毕竟史载魏晋时期男子亦好涂脂抹粉,且唐时男子都装束华丽,以戴花簪花为美……可秦时也有这个风俗吗?没读到过呀……但是拒绝会不会显得没见过世面……
就这么一迟疑的时间,早有伶俐的小内侍踩了几子,用小笔刷给他涂了薄薄一层口脂,又在眼尾扫了一抹淡红。再想给他上腮红,被秦翎阻止了。
“这样就可以了。”秦翎看一眼宫侍捧着的铜镜,“气色是好了些,但是再过就像喝醉了,反而失礼。”
内侍连连称是,收了胭脂水粉下去。
秦翎走向立地大铜镜,只觉得镜子里那人有些陌生。蓬莱白衣飘逸,万花墨衣清雅,都没有这般华丽尊贵的宫廷风格;淡淡轻红扫在眼尾唇间,倒显得他清冷气质明艳鲜活了许多。
秦翎振开衣袖,淡然轻笑。既来之则安之,他自有风骨独立,工坊可居,宫阙亦可居;素衣穿得,华服亦穿得。
尚衣令和一众宫侍看得呆住,随即纷纷夸赞凌海君好容貌身姿,晚宴定能风华惊四座。秦翎虽然隐约觉得这溢美之词有点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第一次见这场面也想不出来——但受了夸赞总得谦虚和道谢。等说了几句,宫侍进禀,卫尉王贲求见。
“大王应当不回章台宫了,卫尉怎么来章台侧殿求见?”秦翎说,“请进来。”
宫侍解释,“卫尉大人是专程来陪凌海君同去兰宸宫的。”
这边说着,王贲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看到秦翎,脚步一滞,迅速打量扫过秦翎全身。随即目光锋利如刀,落在旁边尚衣令身上,冷冷问,“这服饰是你拿来的?大王可过目允了?”
“不……不曾。”尚衣令在卫尉森严目光中冷汗直出。
秦翎也有些慌,“可是哪里不合适?”
王贲走到近处,迅速仔细看过一圈,皱起眉头,“倒是……没有不合适。”他又看一眼尚衣令,冷声,“刘尚衣,这衣服,将来无论有什么责任,都是你的。记住了?!”
尚衣令扑通一跪,“记住了!都是老奴的责任!”
王贲沉沉看他一眼,“下去。”等尚衣宫宫人都退了,他缓和神色对秦翎说,“蒙恬是郎中令,要调度宫里侍卫,李信那边还有祭祀事务随侍,故闲人只得我一个,来陪凌海君同去宫宴,凌海君别嫌弃。”
“这话可就见外了。”秦翎笑说,“可见是我每日去将军府蹭的饭还不够多。”他见王贲目光老是往自己衣饰飘,不由得追问,“方才王贲大哥那般质问尚衣令,可是衣裳有什么不妥?”
“一处不妥都没有。”王贲说。
可是合起来……全身都不妥。刘尚衣那个老狐狸,有过前科的。
“不要紧。”王贲说着,突然一笑,“反正再换也来不及,就算有问题,大王把刘尚衣剐了也不会动你一根头发,放心。”
秦翎:“……”
王贲:“哈哈,开玩笑的,凌海君勿怪。”
秦翎:“………”
王贲开玩笑比李信正经还少见,不但不好笑,还有点吓人。
秦翎使宫人取了剩下的两只青龙玄武玉佩来,说清缘由,王贲便抽了一只玄武玉佩,把腰间原本的云雷蟠螭佩换了。
秦翎自己系了墨玉玄鸟坠,让宫人把青龙佩装了盒子带着,便和王贲一起上了宫车,往宫宴地点——位于兰池宫殿群中央的兰宸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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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池,兰宸宫。
碧波来朝水风清,金宸九天紫泉凝。
兰宸宫宫殿极大,上百根殿柱撑起两层宫殿楼台,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一层大殿引曲水流觞入殿,中以金瓶置白玉荷花,拱出殿中凌水玉道,一阶阶直通到殿堂上首金雕玉台;玉台最高处玄龙王座威严,殿顶垂下金乌纹章纱幔笼罩,仿佛九天云端遥不可及。
殿内左为臣工座次,右为命妇座次,案座之间又以珠帘轻纱垂坠分隔。座上高官权臣,命妇淑媛,群贵毕集;殿中舞姬美人轻歌曼舞,衣袂飘飘。
王贲秦翎来得略迟,百官命妇们基本都到齐了。好在宫殿宏阔,又歌乐齐飞,一时倒也无太多人注意到他们。
秦翎座次位于九卿之下,右边依次是李信、蒙恬,王贲又在更上座。一路走来,凡是注意到秦翎入殿的大臣都露出恍然惊叹神色,互相交换眼色,窃窃私语,但都慑于秦翎身边卫尉王贲,无一人敢上前攀谈。
秦翎淡然处之,面带微笑,步伐平稳直走到自己座次,与李信蒙恬见礼后入座。侍女奉了热茶上来,秦翎接了,放在案上并不喝。
他怕把口脂蹭掉了……
迷茫。
曾经来万花谷游访的那些七秀坊女侠是怎么喝茶吃点心还保持口脂不掉的?是随身带着小镜子和胭脂盒吗?趁着剑舞转身的瞬间补妆?真是一门高深玄妙的技术活。
而在旁人看来,凌海君冷若冰霜,垂眸不语,仿佛殿里无一人值得他正眼相看。
落在秦翎身上的目光有如实质,充满种种复杂情绪,其中不乏恶意,但他身姿挺拔,坐姿端正,毫不露怯。
好在这般情况并未持续多久。
“——王上驾至!华阳太后驾至!”
殿门宫侍高声传宣,一声声直传遍大殿。
宫廷礼乐飘渺止落,殿内一片寂静,众人伏身三拜九叩。
玉阶之上,脚步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至远,毫不停留走向宫殿上首王座。
在一片肃穆恢宏的跪拜中,秦翎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一眼自身边走过的身影。
——天下无双的王者风范啊……
墨玄绣着暗金十二华章的秦王衮服,朱纮玄缨的国君冠冕,一丝不苟穿戴在那人身上,妥帖垂坠,只有纁裳下摆随着沉稳步伐微微抬落;可再尊贵华美的服饰也不过是他自身威严尊容的衬托与点缀。
无悲无喜的英俊容颜,眉目冷冽,尊贵矜傲又凌厉凉薄,举手抬足间清肃孤高,仿佛生来就该站在万万人朝拜仰望的、尘世不可及的至尊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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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纱幔以玉勾挑起,待秦王与太后落座,又融融垂拢,隔绝天颜。
“诸位请起。”
纱幔后传来低沉威严的声音。
众人谢恩,再拜再叩,起身回座。
秦翎与王座距离说远不远,足够他看见纱后隐约人影;可又说近不近,纱上金线纹章流光溢彩,阻挡了王座之下所有窥探。
秦王的目光究竟落在何处,无人知晓。
但当秦翎起身,显露出衣饰全容,广袖云霞生辉,衣袂下摆玄凤翎羽旋开舒展,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王座之上的君王,眸光微动,怔怔失神。
备注:
1.因为本文灭六国时间提前十年,所以其他国家当时在位的国君不同,也有二改,请勿考据。
2.龙阳君,龙阳之好的典故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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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碎念:
谢谢慕容冰颜小朋友呜呜!(小声哭)
更新迟了抱歉,周末昏睡了呜呜(其实是忘川风华录……)。贴贴藕粉小朋友!
留言摩多摩多!读后感数量决定更新速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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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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