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主子!主子呜呜!”话梅哭哭啼啼的声音从门外近了,随即一道人影扑进来,踉跄几步跪倒在秦翎脚下,揪着他的衣摆就开始哽咽,“主子您受苦了!主子遭难,奴婢却什么用都不起,是奴婢没用呜呜呜!”
秦翎正坐在靠椅上擦头发,很是诧异把自己衣摆收回来,打断话梅的哭诉,“起来,我受什么难了,我还没哭,你哭成这样。”
“奴婢都听说了!奴婢心疼主子!”话梅呜咽道,“步寿宫娘娘在内宫道上为难主子,来来往往的宫人们都看见了……娘娘还罚跪主子,那么大的雨……”
秦翎把他拎起来,“我没跪。后来雨大,太后叫我站着想通了再回去。”说到这儿,话梅急的要哭,秦翎却狡黠一笑,“不过……等她车驾走了,我立马就回来了。”
太后叫他想通再走。那他立刻就想通了——反正太后没具体说想通什么,想通秦王为什么不纳妃嫔是想通,想通今儿午膳吃什么也是想通——他想通了,今儿中午要热热喝一碗冬瓜排骨汤。
话梅明显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可是主子,这样回来,太后娘娘那边怎么交代……”
秦翎不以为意,“我不用给她交代什么。这般手段,无非是……”
话还没说完,有内侍进来小心翼翼通报,“主子,明乐宫娘娘派了人来。说是怕主子淋雨受寒,送了一碗姜汤,还带了句话。”
秦翎脸色未变,平静道,“请进来吧。”
来的人自称是尚太妃身边的嬷嬷,提着方食盒,端出来一碗深红色汤水放在案上,道,“我们娘娘惦记着凌海君身子受了寒,只是方才当着太后面也不好劝,这会儿赶紧送了姜汤来驱驱寒气。凌海君喝了,明儿早上去明乐宫一趟,我们娘娘念着凌海君的好,有些话想要嘱咐凌海君呢。”
她面容温和,将高位者垂怜表达的淋漓尽致。说到最后更是语气带笑,似乎笃定面前这个出身低微的娈宠一定会抓紧明乐宫示好的机会。
“知道了。”秦翎依旧淡淡,“请回吧——送客。”
嬷嬷脸色微变,盯着那碗姜汤,意味深长道,“凌海君不要辜负了娘娘心意。”这就又是说秦翎不知好歹,又要监督秦翎喝下去的意思了。
旁边话梅盯着碗都快哭了,想开口提醒却又不敢。秦翎端起碗闻了闻,轻巧翻手把一碗姜汤都倒在了旁边盆栽里,殿内立刻漫起辛辣微甜的气息。
不过加了一点损人容貌的药物,竟拿来对付他。
“手滑,可惜了娘娘的好药。”他轻轻道,“来人,送客。”
嬷嬷狼狈退下,临走愤愤看他一眼。
“把这盆花拿出去处理了,小心些。”秦翎吩咐。真是糟蹋他了亲手栽的墨兰。
外头雨小了些。他在案前写完一封密信,用竹筒封好,站在窗前吹声口哨。漆黑影子无声落在窗棂,啸溟抖着翅膀,亲密蹭了主人一脸雨水。
秦翎把密信绑在啸溟腿上,拍拍它的脑袋,“去,给他。”
啸溟啾啾叫着,对自己被当成信鸽十分不满,却还是忠实执行主人命令。秦翎目送啸溟消失在雨幕中,望着行宫方向怔怔出了神。
华阳太后此次突然发难实在是蹊跷。虽然有秦王离宫机会难得的因素,可她当真不惧秦王回来后算账?
除非……除非她手里有秦王不得不认的把柄,或者筹码。
会是什么?楚国?不应当,秦虽不愿与楚直接对上,但楚更不敢直接挑衅秦国。华阳太后再权势滔天,也没有直接叫楚国攻打秦国的能力。
能拿捏住一个男人的无非就是那些。财权?秦王已经是一国之君,上无可上;才能?秦翎带来的工农兵政之变,七国之内再无他人能办到;美色?秦翎虽不自傲,但也自认容貌足够出众,至少短期内不会有色衰爱弛的危机。
那就只有秦翎无法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
子嗣。
想来行宫那边,有什么伏笔已经埋下。至少还没有来得及……应该还没有来得及。
于是秦翎在信里提醒嬴政当心行宫有变。虽然嬴政不至于见色起意主动宠幸了宫女,却也得提防迷药之类下作手段。
门外话梅又在小心翼翼询问,“主子,可要派人给行宫递个信呢?”
秦翎传信时叫他们都去外殿候着,他也不欲给话梅解释,只叫人进来,吩咐摆午膳。话梅还在劝他,“主子,太妃娘娘赐的汤不喝也就罢了,传主子明儿去明乐宫,可要怎么办呢?”
秦翎听得好笑,“又不是龙潭虎穴,要怎么办?”他连华清宫都敢去行刺,怕什么明乐宫。
“在这宫里,凌海君可不能忍气吞声、任人欺辱呀!”话梅快急哭了,“奴婢听宫里老人说,后宫娘娘们折磨人的阴损法子多着呢!伤人容貌、耗人精气、损人肢体,甚至是下药落胎——”说到这儿话梅骤然反应过来,飞速改口,“下药毒害性命!各种手段,若是凌海君不小心中了招——”
“能毒到我,也算是她们的本事。”秦翎不以为意。
“主子!”话梅语重心长,“那些暗处手段主子自信能躲过去,可明着来的又怎么办呢?就比如今日宫道,若是太后娘娘自持身份非要把主子怎样,可怎么是好呢?!”他急的嗓子都劈了叉,急道,“思来想去,主子最好是去行宫王上身边避一避;或者干脆派人去行宫请王上尽快赶回来——”
“不行。”秦翎断然拒绝。
祭祀绝不能被打断,否则不光是他,就连嬴政都要背上骂名。
“……不至于。”秦翎放缓语气,“我自己就能处理。”
这件事,要是按后宫争斗的思路走,反而是如了华阳太后的意。她宫闱争斗几十年,对后宫计谋烂熟于心。一旦秦翎被拉到她擅长的领域,自认是受她训诫的嫔侍,那她那些手段就有了用武之地——可惜秦翎向来离经叛道得很。
宫斗他不擅长,决斗他倒是擅长得很。
“收拾些东西,我去别处避几日。”秦翎吩咐。
他是臣子,又是后侍。的确如华阳所说,两处都有弊端;可这时候两处的好处也显示出来了——若他只是个后宫娈宠,这会儿只怕是叫人灌了药,求救无门,只能去太后宫里听训,然后明里暗里把那些个折磨人的法子都受了。
可他是秦王亲封的秩比九卿的凌海君。非见国君,不需跪拜;车御六驾,君后仪仗;行走宫闱,通报无禁。
这是超越了丞相或者王后——甚至直比嬴政本人的规格。
而这秦咸阳宫中,有一处地方是旁人绝不敢涉足的。
——襄佑宫。
那是整座王宫独一无二的军事重地,有囤兵置武、禁卫警戒之用。咸阳宫每日所有戒令纠禁都在此汇册,纪律森严。在此处,运行的不是宫规,而是军纪。
甚至,郎中令率领的襄佑宫,有“擅入者杀无赦”和“先斩后奏”的特权。这座宫殿只听命于秦王一人,哪怕是太后或者太子都不能干涉。
这也是当初李信接任郎中令后,吕不韦和嫪毐都对襄佑宫束手无策的原因。
如今嬴政特许秦翎进出襄佑宫,就是在宫中为他留了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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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佑宫。
“凌海君亲自来检查弩机,实在是襄佑宫荣幸。”郎中令冯劫笑眯眯道,“弓.弩部的小子们都在后场练武,凌海君可要去看看?”
冯劫就是接替蒙恬的新任郎中令,秦翎心里更是知道他将来的另一重身份——秦帝国后期的大将军,因为得罪赵高被秦二世胡亥处死。他还有一个兄弟冯去疾,现在还在外放做官,未来官至右相,可惜也没逃过赵高毒手。
“是要看看,”秦翎微笑,“武器要想顺手,还是得按着实战经验改。”他略略顿了顿,又说,“只是图谱改动是个精细活,怕是得好几天。”
咸阳宫哪怕飞进来一只雀儿都得在襄佑宫登记,今日宫道上的事早就传了过来。冯劫对秦翎来这里的原因门儿清,当下笑眯眯顺着话说,“兵甲图谱是个精细活儿,费时间又要专注,更是军事机密,凌海君不如就在襄佑宫暂留几天吧。”
秦翎自然应下,冯劫就着人安置了从前蒙恬的房间与他暂住。
话梅等宫侍秦翎并未带进来,近身服侍的都是襄佑宫的侍卫,其中一个顾姓侍卫还特意来道谢,说曾经秦翎来寻蒙郎中令时偶然听说他母亲跌伤,就制了活络定痛散送他,太医院都寻不出效果这般好的药,他的母亲很快痊愈。这些小事秦翎经常遇到,帮就帮了,也并不会特意去记着,被人这样珍重谢恩,倒是弄得他不好意思。
襄佑宫禁卫森严,外界的事若不是特意去问,根本传不到秦翎耳边。周围许多禁卫都是曾经李信蒙恬任职时期见过的熟面孔,比外头又自在许多。秦翎清清静静待了两日,把天工弩图谱又改了几处。第二日傍晚时分,天色都已经黑沉下来,冯劫急匆匆进来道,“王驾已经到宫门了。”
秦翎从一堆天工零件里抬头,怔怔问道,“今日不是才祭祀正典?天都黑了,怎就赶着……”
冯劫不说话,意味深长笑眯眯看他。秦翎蓦然脸红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先做完手头的活再说,不急。”
秦翎愣是在冯劫狐狸一样左转右转的目光里坚持画完那张图谱,才收拾东西狼狈逃跑。
回长翊宫的路上,就已经能觉出宫里气氛不同。巡逻的禁卫一列列走过,四处气氛仿佛森严许多。秦翎好奇问护送他的郎中卫,有个熟识的年轻侍卫小声与他解释,“听说是行宫有什么事。”再多的不敢说,挤眉弄眼叫他自己去问。
秦翎到了长翊宫,还未一盏茶时间,就有宫人通报王驾至。嬴政进殿先舒展手臂把秦翎抱个满怀,埋首在秦翎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才道,“有五天不见了……寡人甚是想你。”
秦翎没有说话,只安静伏在嬴政怀里,静谧中两人心跳渐渐归于一致。
嬴政忽然不满问道,“怎不问寡人怎么今儿赶回来了?也不问行宫有没有事?”
“大王今儿怎么回来了?”秦翎顺着他的话故作疑惑,“看来是行宫的人服侍不好,不然那般清幽雅致的好地儿,大王不多住几日,却跑得这般快,仿佛后头有狼撵着。”
嬴政听得发笑,“是比狼还利害些,若不是跑得快,怕是骨头都要叫吃了。”逐正色道,“收到你的信后,寡人就着人把行宫又查了一遍,当真是搜出来一些东西。”
那些药物拿给随行太医验了后,确认是药效极强的催.情.药,若是用得过量,只怕还有不可逆的损伤。
他轻轻叹了口气,“当时正在祭祀前夕,不好见血光,故那几个人都只押着了,回来后等狱司审出幕后指使再来回话。”
他没有往下说,只把秦翎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眼神在秦翎看不到的地方漫上冷冽杀意。
“那臣倒是要庆幸。”秦翎在他怀里闷闷笑着说,“若是臣的信再去迟一点,宫里还不知要添几位新人了。”
“胡说八道!”嬴政不轻不重在他腰上一按,“寡人在凌海君心里,就是那种昏头上脑的好色之徒?”
秦翎使劲抵着他的手臂推开,脸颊耳尖泛红,声音细微,“……那可说不准。”
嬴政略有笑意,又渐渐默然,伸手一次次抚过秦翎脊背,许久才道,“华阳太后那件事,叫你受委屈了。”
“无关紧要之事。算不得锥心之言,更算不得皮肉之苦。”但是秦翎神色并不温和,语气冷硬道,“只是行宫之事,投毒损害君体,妄图破坏国祭,无论哪一件,都不可轻饶。”
嬴政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目光掠过秦翎肩膀,掠过雕花窗棂,飘忽落在庭院石阶。
石阶下的青石板整洁光鉴,每条石缝里都扫得干干净净。但嬴政记得那里下着雨的样子,石板湿漉漉浸着雨水,跪上去时硌得膝盖刺痛,冰凉寒气顺着腿骨一阵阵窜上脊背;头顶的树枝此刻不但不遮风避雨,反而引着一股股雨水噼里啪啦往下滴,浇得人睁不开眼。
瓢泼大雨中,少年孤零零跪在青石板阶下,身上玄衣湿透,狼狈贴在身上,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绝不肯被外力折断的长剑。殿里,美艳妩媚的女人倚着窗棂,轻蔑俯视着庭院中的少年,微笑着嘱咐,“太子殿下可要跪稳了,若是摔了,可怎么给矯儿做兄长表率呢?”
殿里另一个少年跋扈的声音响起,“怕什么,就算他跪死在长承宫,父王和王祖母也不会怪母妃的……”
“……大王?”秦翎的声音打断了嬴政的思绪,眼前的阴冷回忆画面蓦然散去,那处石阶干燥明净。
嬴政收回目光,摸索到秦翎手腕握住,“天色迟了,去歇着吧。”他的手指在衣袖中准确找到生死蛊朱砂痣的位置,重重按住揉了几下,又轻轻抚摸过。
“至于之后的事……”嬴政半阖着眼,语气慵懒平静,“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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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悄悄爬上床幔,朦胧流光照亮榻边一角,也照出榻边零落乱散着的几件衣裳。忽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掀开床幔,随即嬴政轻手轻脚下了榻;纱幔掀开不过片刻,月色下却也能看清榻上还侧卧着一人,一头黑发顺着枕席水般流散,露出的颈肩红痕斑驳,只是人却沉沉睡着,似是精疲力尽了,枕边人起身的轻微动静完全不足以把他从深沉梦境里拉出来。
嬴政又回头看了一眼,替秦翎将被角掖好,才披了外袍往外走。外殿候着的高忠吃了一惊,迎上来压低声音问,“大王怎地起了?可是要回章台宫?”
“去步寿宫。”嬴政说。
“这……”高忠为难道,“太后应是已经歇了。”
嬴政抬手,任宫人整理腰带,又取了佩剑挂上,才哼了一声,“歇?她今夜怕是彻夜难眠才对。”
他大步往外走,路过庭院石阶时步伐略略一顿,回头看去,正殿大门之上,长翊宫三个大字在夜色中依旧清晰。
“长,承。”他无声念道。
随即,步伐平稳,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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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步高宫。
宫人进来通报,叶太妃求见。
夜色已深,夏太后正摆弄着案头琉璃如意坠子,闻言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叫她进来。”她心里清楚这宫里究竟是谁做主,因此很不愿意搅到那群太妃的麻烦事里去,可偏偏大半夜麻烦找上了门。
叶太妃哭哭啼啼进来,妆容虽然花了,但仍能看出曾经的风韵。她曾是先王的叶八子,在赵姬从邯郸回来之前很是得宠了一阵子,只可惜肚子不争气,只生了个公主,如今十四岁,正是议亲的年纪。
叶太妃的来意果然也与公主有关,她擦了擦眼泪,跪在夏太后脚边,求道,“太后娘娘,妾深夜求见,实在是迫不得已!您是妾的婆母,嬴欢是您的亲孙女儿,您不能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嬴欢和亲到魏国去啊!”
夏太后心里不耐烦,按耐住问,“你大半夜哭哭啼啼就是为了这个?谁与你说王上要把公主嫁到魏国联姻的?”
叶太妃目光躲闪着,讷讷道,“妾……妾偶然间听尚太妃娘娘说的。她说……说王上怕是要联姻拉拢魏国对付楚国。妾想着,魏国王宫那般龌龊不堪,妾的女儿哪里能去那种地方!”说到这儿,她语气高起来,“尚太妃她死了一个女儿在魏王宫,就想着把妾的女儿也推进火坑!”
“闭嘴!”夏太后忍无可忍,“尚氏她好歹也是你的长辈,是你的庶婆母;她的女儿也是公主,是你女儿的姑姑!”
叶太妃到底住了嘴,不过在夏太后前并无多少恭敬,又继续央求道,“太后娘娘,您就可怜可怜欢儿吧,她才十四岁,妾还想多留她几年呢。求太后娘娘想个办法吧!”
夏太后看她眼珠乱转,分明是已经有了主意,故意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妾想……”叶太妃试探着说,“不如……不如让嬴絮那孩子去吧?”
纵然夏太后想过许多可能性,也不防叶氏蠢到了这个地步。她深呼吸,平静说,“嬴絮才七岁,又病的那样厉害。就算到了年纪,怕也不会叫她和亲的。”体弱多病难以生育的哑巴公主去联姻,真不知道是结亲还是结仇。
“魏国又哪里敢挑秦公主的不是呢?”叶太妃赶紧说,“七岁……七岁有什么要紧?去魏国好好养着,等魏太子登基的时候,年纪不是正好吗?”
夏太后胡搅蛮缠不过她,哼道,“你算得这样清楚,哀家无话可说。只是嬴絮……你可记得她已经改了名字,叫做嬴煦了呢?”她半闭了眼,摸着手中如意坠子,说,“你何德何能,能把嬴煦从长翊宫的庇护下拉出来?”
“可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妾的女儿远嫁!”叶太妃又擦着泪哭了起来,“魏国……魏王那个荒唐样子!叫一个男宠祸乱朝政!谁知道魏太子还能不能活到登基!”她狠狠咬着牙,很想指桑骂槐几句秦王的男宠,可到底忍住了,不甘道,“宫里独宠便罢了……两国联姻这样的大事,那个秦翎也能插手不成?!”
夏太后只想送客,“罢了罢了,你先回去吧,都只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你就歇斯底里成这个样子!”
“太后娘娘不能不管妾啊!”叶太妃坐倒大哭,“之前吕相还许诺,要让我的公主风风光光嫁给朝中重臣,留在咸阳给妾尽孝,如今王上怎么就要把公主嫁出去联姻了呢?”
夏太后一听这蠢话,气得仰倒——哪来的朝中重臣,吕不韦一派的重臣现在坟头草都已经比你脑子里的水位还高了!吕不韦都让秦王杀了,你还想着拿吕不韦的承诺去找秦王兑现,你还不如一条白绫吊死去问吕不韦快一点!还省得连累公主!
夏太后气得摔了坠子,骂,“有你这样的蠢货娘,你看哪个朝中重臣敢娶!”
叶太妃当真算起来,期期艾艾道,“妾看蒙恬蒙将军正合适。蒙骜老将军前年病逝,蒙恬三年不得嫁娶,正好再等一年,欢儿及笄了就能赐婚……”
夏太后:“……”
夏太后:“………………哈。”
“行啊。”她无力摆了摆手,“那你去和王上说吧。把你的女儿嫁给蒙恬做正妻,然后把嬴煦嫁去魏国——你去和王上说吧。”
叶太妃还没蠢到底,并不敢亲自去。她跪在夏太后脚边,殷勤道,“如今太后娘娘您执掌六宫,宫里无论何事,都不过太后娘娘您一封懿旨的事,妾怎么好用这事去叨扰王上呢?”
夏太后不愿再听,直接道,“叶氏,当初,庶人嬴成矯叛乱,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干了什么吗?”
“……”
叶太妃瞳孔微微放大,张嘴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当然记得。
先王的后宫,安分的早都死了,剩下的都不是什么善茬。秦王政生母赵太后,惊世骇俗不必细说,现在软禁蕲年宫,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病逝”了。王弟成矯生母敏太妃,与成矯策划叛乱,兵败后两个人都下去和先王做伴了。
至于其他太妃们,在赵太后、敏太妃之事上,无子的冷眼旁观,反正谁登基都少不了给她们太妃的尊荣:有儿子的要么隔岸观火、想着黄雀在后捡便宜,要么落井下石、和敏太妃站了一个阵营。
偌大的后宫,竟无一个人站在秦王嬴政一侧。
……当年先王还在时,她也常去敏妃的长承宫,送了好些贵重礼物,还趋炎附势说了好些话——比如太子政如何不堪,长安君成矯才该是储君人选。后来太子继伟……敏太妃和嬴成矯叛乱,她早有预感,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实际上,在成矯叛乱兵败之前,无一人把赌注压在秦王嬴政身上。他们看惯了秦王嬴政对吕不韦毕恭毕敬、对嫪毐避其锋芒,还真当秦王是任人拿捏的软弱傀儡了。
谁知道秦王嬴政韬光养晦,手段狠厉、一击必杀呢?
叶太妃想罢自己干过的事,崩溃大哭,“那妾怎么办啊!妾的欢儿怎么办啊?!妾当初、当初也身不由己啊!妾又不知道——”
夏太后看叶太妃哭哭啼啼,很想一巴掌帮她醒醒脑。现在知道后悔了,当初和敏妃姐妹情深凑在一起欺辱太子的时候,就没想过留条后路?
现在活路都快要让你走没了,你还想把公主嫁给秦王心腹重臣蒙恬?
脑子不好,想得倒挺好。
你敢开这个口,怕是活不到公主及笄。你知道你在秦王心里,被归到“暂且放过,秋后算账”的记仇一栏吗?
不,你不知道,你没有脑子!
你没脑子,哀家可有!你想死,哀家还没活够呢!
夏太后一拍桌子,喝道,“来人!送客!叶氏生了癔病,让她回去静养三个月!”
宫人半请半拖送走了叶太妃,夏太后连喝两盏热茶才缓过劲。
她向来奉行“明哲保身”四个字,才不会去触秦王逆鳞。
自敏太妃和嬴成矯叛乱、赵太后和嫪毐叛乱后,秦王对后宫女眷的要求标准已经一低再低,只要不叛乱,各位太妃都是秦王的好长辈,生死尊荣必不会少。
相应的,秦王对后宫女眷的厌恶也高到了一个新高度,安静待着便罢,若是再敢搞事,新仇旧恨一并算,送下去和先王做伴吧。
华阳……
这个曾经随口一句就叫两代秦王言听计从的华阳夫人,这个曾经权势滔天、令秦国太子都不得不改名易服讨好的楚芈氏太后,在秦宫当真是横行无忌几十年了。
可是,如今的秦王嬴政对她有多少情分?
再拿着对待先王们的手段去对待如今的秦王,恐怕要反噬自身了啊……
就连夏太后自己,都不敢保证如今的“明哲保身”真的能独善其身。
她记得赵太后淫.乱后宫时,十四岁的嬴政来步高宫求见,跪在殿下求她出手肃清后宫。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年纪大了,体弱多病,管不了许多了。她是你的母后,不会害你的,你多忍让些吧。”
十四岁的嬴政怔怔跪在殿下,眼神从期待一分分冷下去,慢慢结了冰,化成绝望的冰冷。终于,他重重叩首拜下,一言不发退出步高宫。
从此以后数年,嬴政当真没有再主动踏入步高宫半步。她也在步高宫里,把明哲保身的避世心态做了个十成十。
她记得成矯叛乱被诛后,秦王终于再次踏入步高宫。
十九岁的秦王嬴政,与五年前那个单薄少年判若两人。
他挺拔矫健的身影如刀锋,将步高宫殿门暗淡的阳光劈成两半;而在投下的阴影中,她听见秦王淡漠的声音。
“寡人特地来与太后知会,王弟嬴成矯与太妃敏氏叛乱,废为庶人,处斩。”
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秦王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
“是寡人糊涂了。祖母孙儿许多,死了一个两个,有什么要紧。”
说罢,起驾离去。
夏太后则在这一室死寂中,冷汗直流,仿佛大病一场死过一次。
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这个最初不被看好的孙子,绝非池中之物,也绝非不记仇的大度圣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拿不准是继续顺着秦王意思“掌管”后宫,还是生病避世,把乱摊子留给那群太妃闹去。
反正她从未正面得罪过秦王,大不了在步高宫闭门安度晚年……
“娘娘!太后娘娘!不好了!”跌跌撞撞跑进来的宫人的大喊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心里突地一跳,急忙问,“怎么了?!”
“步、步寿宫娘娘那边——王上带人去封了宫——说是有刺客混进步寿宫!把那边的宫女太监们都——”宫人惊恐喘气,跪下浑身发着抖,“都拖到步寿宫门口杖毙了!!”
“啊!”夏太后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捂着胸口坐回榻上。
果真是来了……还是到了这一刻……自从宫道上那场雨后,夏太后就有极不安的预感。华阳那样突兀又强势的出手训诫,就好像是自觉拿捏住了秦王什么把柄,笃定秦王不敢把她怎么样……可是那位年轻的君主,绝非任人摆布的棋子;之后几天凌海君避去了襄佑宫,行宫那边又毫无动静,华阳明显开始焦急不安。
直到秦王提前一天赶回咸阳宫,一切终于要爆发出来了……
夏太后思来想去,最后下定决心,吩咐,“约束好步高宫的人,关了宫门,莫要和外头掺和,也莫要打听外头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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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太阳依旧升起,日光洒在愁云惨雾的步寿宫殿门前,也洒在花草烂漫的长翊宫花苑中。
秦翎已经听嬴政说完了昨日晚上的突变:行宫那几个藏药的宫人供出幕后指使是华阳太后,故步寿宫上上下下除了华阳太后尽数杖毙,华阳太后收去印宝,禁足步寿宫;与她走得近的几个太妃,如尚太妃之流,也禁足宫中,老死不得出。
嬴政说得平缓,秦翎却听得心惊,沉思良久,道,“臣还记得去年中秋宴,也是遥遥见过华阳太后的。那时第一次相见,臣还觉得太后端庄稳重,怎么后来几次,却是越来越急躁莽撞,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
嬴政的手轻轻在秦翎背上点着,闻言轻笑,“她是顺风顺水太久,惯得娇纵跋扈。如今诸事不顺,急了眼罢了。”
后宫前朝息息相关,数百年来,诸侯各国皆互相联姻过。有些异国嫁来的女子生下了本国的国君,甚至自己也成为了该国的掌权人,深远影响了两国朝堂和战场。
相应的,两国之间的朝堂和战场也决定了后宫女眷的生死。若是一国灭了另一国,曾经从败国嫁来胜国的那些妃嫔女眷们又该如何自处——一方是被诛族的父兄,一方是杀父杀兄之仇的丈夫,而她们也从公主贵族身份,沦为亡国之人。
就在前不久,秦国灭韩后,先王一个韩国王室出身的太妃,接受不了这种落差,自戕了断了。
从前华阳太后还能耐心谋划楚公主联姻,可被拒绝后就焦躁起来。秦翎的出现加重了她的怨怼——秦王宁可专宠一个低贱男宠也不愿和芈氏楚女留下子嗣。秦王一次次的拒绝让她的怒火越来越高,也让她的不安越来越重,再加上旁人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她终于发了狠,选择了最无可回头的一条路。
嬴政拉着秦翎走至沙盘边,沉默俯视天下布局。代表秦兵的黑色兵马小俑已经东出函谷关,攻占了韩国,在赵魏楚边界枕戈待命。
他伸手捏起一枚秦兵俑,稳稳放在沙盘楚都郢城,道,“华阳太后如此行事,不过是仗着楚国势大。等楚国没了,太后自然就安静了。”修长指尖轻轻一推,秦兵前进,推倒了楚都城门。
随着楚字旗帜翻倒,天下布局风云变幻。
他的声音显得冷酷无比。
“——曾经的樊笼,休想再困住寡人。如今的函谷关,也休想困住大秦一统的脚步。”
秦翎深吸一口气,伸手沿着渭水往东。那是大唐辽阔的疆土,瞿塘的白帝城,巴陵的桃花,南屏的江水,扬州城的繁华……
他的手指虚虚在沙盘划过,也划过千年前战国纷乱的战火。魏国,齐国,楚国……然后在东海时,合手一扣,仿佛将整个天下尽握入手中。
“大王本就该去执掌九州,统御四海。”秦翎语气坚定,“下一个,是魏?是楚?是赵?”
他指点江山,眼神清亮,微微抬着下颌,看起来有一种志在必得的矜傲。
嬴政牵着他的手,按在代表蒙恬和王贲两支军队的兵俑上,两支兵马一齐兵临魏都安邑城下。
“魏国。”嬴政沉声说。
“蒙恬王贲一起出马,倒也太大材小用了些。”秦翎打趣。
“非也。”嬴政抱起手臂,挑眉看向秦翎,“除了他们……寡人还要带着凌海君,亲征。”
他向秦翎伸出右手相邀,“凌海君可愿同往?”
秦翎倒吸一口凉气。沸腾的战意在他血液里翻涌。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王城深宫里的工匠或者谋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将亲眼看到兵戈相接的六国战场。那些狼烟烽火,那些铁马冰河,一瞬间都从历史书卷上活了过来,呼啸着直逼眼前,逼得他眼前一片眩晕,他看见战旗猎猎,他看见残阳如血,他看见大秦的玄鸟振翅长鸣,扶摇直上九万里,穿云破日,天地无双。
他声音都微微发了颤,语气却万分坚定清澈。
“——臣愿与大王同往!”
又是万字更新!要夸夸!
呜呜除了催更更想要剧情读后感呜呜呜!这一章卡了好久迫不得已抓了基友来给我挑刺改文。
下一章!「魏」地图开启!御驾亲征!与小伙伴蒙恬王贲的重逢!
蒙恬:王上和翎弟这是在干什么……以前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看起来是真的不对劲……(盯王贲)
王贲:就……除了李信……还有谁没发现吗……(远目)
北疆的李信:(搓手跑来跑去)急死我了急死我了急死我了!!!(跺脚跺脚)啥时候我才能上战场啊!!!(用力拍小黑豆屁股)想死翎弟了,快来陪我切磋啊啊啊!!!(嚎叫嚎叫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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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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