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的永安城,依旧热闹如昔。
街巷深处的油香与酒气交织,挑担的小贩吆喝着,酒肆门前的小厮扯着嗓子揽客。
晨雾散去,城楼上斑驳的瓦影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仿佛岁月从未走远。
告老归家的崔澈,步履微颤地走在聚贤巷的街上。
他的步子不急,鬓发早已花白,背微微驼着,却依旧每日都要亲自来一趟沈家小饭馆。
那场大火之后,所有人都忘了沈家人。
他们好像从未存在过,连名字都从史册与街谈中一并抹去。
就连,在云水苑生活过的痕迹,也消失不见。
唯独崔澈记得,或者说,他逼着自己去记得。
他常常梦见他们,梦见那间饭馆的热气与笑声。
梦醒之后,他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些名字:
“沈韶光、沈建设、李凤霞、沈韶杰......”
笔尖忽然一顿。
他想不起来了——那最小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崔澈放下笔,额上沁出细汗。
他害怕。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被遗忘,也在一点点遗忘别人。
他不愿。
于是,他开始修补记忆。
他按照残存的印象,绘出沈家小饭馆的样子。
门口的招财猫、窗下的竹帘、后院的洗碗机......每一处他都反复推敲。
工匠们劝他:“崔少尹,这都好几个月了,何必呢?”
他只是摇头:“她喜欢那样的摆设。别动。”
也许有一天,阿荠会回来。
若她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切都还在,心里大概会安心些吧。
房屋一点点竣工。
门口的招牌重新挂起,木牌上“沈家小饭馆”五个字,仍是当初的样子。
桌椅摆设、帘钩、油灯、账簿,一切都按记忆复原。
饭馆从未真正开业,但崔澈每日黄昏必至,点一盏灯,坐在堂中一隅,直到深夜。
街坊最初还议论:“崔少尹疯了吧?修个不营业的饭馆。”
时间久了,也就不再提起。
只有刘常偶尔叹息,劝他:“阿郎,这都是虚的啊。”
崔澈不语,只是目光温和:“那也好。虚的,总好过没有。”
就这样,五十载光阴流逝。
岁月将他磨得通透,也将他心底的执念磨得愈发温柔。
这一日,大雪纷飞。
永安城的屋脊覆上白霜,檐铃轻响。
崔澈坐在小饭馆的后院,手中轻轻摩挲着那把刻着“阿荠”名字的鲁班尺。
阳光透过雪花洒在他手上,细细碎碎。
他忽然恍惚。脑海里的画面重新清晰起来。
阿荠在厨房忙碌,笑着回头喊他“阿晏”;
沈家兄妹在院中打闹;
风吹动门帘,米香扑面。
泪水滑落,他低声呢喃:
“阿荠......抱歉,我好像只能等你到这了。
终究,是没能再见你。”
风起,雪落。
那把鲁班尺从他指间滑落,轻轻坠入雪中。
若我去寻你,可好。
雪白的世界里,一切都安静得像梦。
——
沈氏故居,云水苑。
耳边隐约有声音在呼唤。
“阿荠,阿荠,快醒醒!”
“姑姑,姑姑!”
沈韶光的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檀木香气,还有父母、哥哥和央央焦急的面孔。
“爸、妈......这是,回来了吗?”她的声音发涩。
“这是云水苑啊,咱沈家的老宅。”沈父皱着眉,声音里藏着急切,“什么‘回来了’,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对啊阿荠,”沈母慌忙握住她的手,“你刚才晕过去了,头还疼吗?”
沈韶杰插嘴道:“你不是说去找人拍宣传视频吗?结果半天没回来,咱找过去就看你倒在地上,可把我们吓坏了。脑袋没摔着吧?”
沈母气急地拍了他一下,“别乱说话!”
央央眼圈都红了,小声说:“姑姑,奶奶已经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很快就到了!”
沈韶光愣愣地环顾四周。
这一切太真实了,周围路过的游客纷纷向他们看来,云水苑的陈设也是现代的风格。
她低声喃喃:“我们......回来了。”
泪水倏然滑落。
她知道,他们真的回来了。
只是,林晏呢?
那个还留在永安城里的他,该怎么办?
没有了自己,他要怎么过?
情绪汹涌,她再也抑制不住,泪如雨下。
家人慌了,以为她是哪里疼得厉害,忙着又拍背又安慰。
一个月后。
沈家小饭馆重新开业。
招牌上那五个熟悉的字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店里熙熙攘攘,锅里的油气升腾,香味氤氲。
这次重新开张,多亏了那支宣传视频。
视频里出现的菜式,有好几样是她在永安城时和家人一同研制的。
只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记得。
凭借那些“独家配方”,饭馆从濒临倒闭变得门庭若市。
门外排起了长队,笑声、人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几乎像当年的聚贤巷。
“哈喽,帅哥美女,今天想吃点啥?”
沈韶杰笑嘻嘻地迎客。
“来个‘月圆之夜的泉水羊肉’,再来个‘六小碗’。”
“行!帅哥一看就是刷过咱的视频,马上来!”
沈父沈母在后厨忙得团团转,锅铲起落,油花四溅。
沈母笑着对沈父说:“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了。”
沈父一边切菜一边点头,又轻声叹气:“就是阿荠,看着人没事,但心里怕还是没放下。”
沈母也停下手,低声说:“是啊,我总觉得她心事重重。那场梦......她怕是还走不出来吧。”
“过阵子得带她出去走走。”沈父道。
堂外,沈韶光正在送客。
央央在收银台前,一眼看完账单,熟练地报出金额。
客人笑道:“这小姑娘真聪明,看一眼就全记住。”
沈韶光笑着摸了摸央央的头。
心里却隐隐发酸。
......父亲的厨艺、哥哥的勤快、央央的算术......
这些都不是梦里虚幻的馈赠,而是真实留下的痕迹。
他们都已经忘记,可她忘不掉。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做同一个梦。
梦里,千年前的林晏,在废墟中呼唤她的名字。
她看见他四处询问,问每一个人是否记得沈家人;
看见他在沈家小饭馆重建后,每夜点灯,秉烛独坐;
看见他独自一人,从青年到白发,直到在熟悉的院落中静静离世。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他、抚平他眼角的泪痕。
可每次伸手,距离都被时间拉得更远。
最后,她只能哭着惊醒——
泪水打湿枕头,梦却依然温柔而漫长。
她知道,那个梦不只是梦。
它是一千年的风吹来的回响。
——
这几天,沈母总觉得女儿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
眼下饭馆生意正好,虽离不开人手,但她还是忍不住劝道:
“阿荠,听妈的话,出去走走吧,散散心。店里有我们呢。”
沈韶光抬头,轻轻摇头:“不行啊,店里这么忙,我要是走了,哥一个人忙不过来。”
“哎呀没事没事,我能行!”沈韶杰笑得一脸轻松,“别小瞧你哥我,现在可是大网红了!”
嘴上逞强,眼神里却满是担忧。
沈父接过话头:“阿荠,听话。店里有我们,你就好好出去走走。天黑之前不许回来。”
沈韶光被半推半就地赶出了门。
所谓散心,不过是无目的的游荡。
街道两旁的银杏叶已经泛黄,风吹过时,片片落下。
她走在街上,思绪像被风搅动的落叶。
这些日子,她常常在想:
如果当初,第一次心动的时候,就不去顾虑世俗与伦理纲常,只是单纯地爱一次,是不是如今的悔恨,会少一些?
至少,也能以“爱人”的身份,多陪他几个春秋。
想到这里,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小本子。那是她的思念日记。
自从回到现代后,她将每一次梦境、每一句回忆,都一笔一画地记了下来。
“林晏。”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胸口传来熟悉的疼,那种让人几乎窒息的痛,让她不得不站在路边深吸几口气,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哭出声来。
不知走了多久,她竟不自觉地走到了沈氏故居的门口。
她停下脚步。
自从回到现代,她从未再来过这里。
一是店里事务太多,二是,她怕。
怕看到那些旧物;怕那一刻所有的克制都要崩塌。
她在门前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推门而入。
内堂静默,墙上的画像依旧。
林晏与沈娘子并排而立,纸页早已泛黄。
她走近几步,才发现,自己的那一幅,比旁的更模糊些。
像是被人反复抚过,颜色都被指尖磨淡了。
她怔怔地望着,不敢再想。
一想,心口便疼。
想到当年,她和家人都以为画中的“沈娘子”另有其人,也因此错过了太多能与他相守相知的时光。
如今想来,命运有时比梦还残忍。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低沉、温和,却让她几乎屏住呼吸。
“沈……韶光?”
她全身一颤,缓缓转过身。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一个身影立在光里。
黑色棒球帽,黑色外套,帽檐下的眉眼,
那双眼,那抹笑,竟与记忆中那个在永安城尽头对她温声唤“阿荠”的人,毫无二致。
她怔怔地看着他,指尖发抖。
手里的日记本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她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微微一笑,语气温柔得像风掠过旧梦。
“我在回廊里晕倒时,做了一个梦。”
沈韶光愣住。
“什么梦?”
他抬头,目光与她相遇。
唇角微扬。
“我梦到了你。”
那一刻,沈韶光再也忍不住。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她笑着、哭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屋外风起,桂花的香气从院里飘进来。
时间仿佛倒流,梦与现实重叠成一体。
永安城的烟火味,又一次弥漫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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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 永安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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