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天色阴晦。刚过申时,北风就刮得紧,吹得人脸上生疼。
谢府门前的青石街面,却被各式各样的马车轿子塞得满满当当。今天是谢珩升任太尉的好日子,前来道贺的官员络绎不绝。
两盏巨大的气死风灯挂在高高的门楣下,照得那对龇牙咧嘴的石狮子格外瘆人,连朱漆大门上的铜钉都反射着冷硬的光。
沈云昭缩在对面一条窄巷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的砖墙。她身上套着一件顺来的桃红色舞裙,沙料又薄又透,冷风直往领口袖子里钻,冻得她手脚都有些麻木。
可这点冷,跟她心里那块冻了半年的冰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半年前,沈家没了。
父亲沈泓,官拜镇北将军,在边关守了十几年,最后没死在敌人刀下,却倒在了通敌叛国这四个字上。
诏书下来的那天夜里,抄家的官兵就围了府邸。父亲当场被格杀,母亲撞柱而亡,仆役四散逃命。
那一夜,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哭喊声到现在还时常在她梦里响起。
十七岁的她,死死拉着十岁的弟弟沈映的手,在家将沈忠的拼死护持下,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
可街上全是兵,乱糟糟的,不知谁推了她一把,弟弟的手就从她掌心滑脱了。
她只来得及听见阿映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姐姐”,再回头,人影幢幢,哪里还有弟弟的影子?
半年了,阿映音讯全无。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世人皆言,是那个依附奸相赵崇,为虎作伥、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佞臣——谢珩。
是他,落至罪名,构陷忠良,亲手将沈家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半年,她一路躲避追兵,颠沛流离,好不容易从燕州辗转到了京城,找了父亲旧部林伯伯的儿子林殊。
林殊在城南开了间济世堂药铺,是个老实本分的大夫。他收留了她,给她一口饭吃,一个角落栖身。
她心里感激,可更多的,是烧得她日夜难安的恨意。她活着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报仇。
“昭昭!”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沈云昭没回头,也知道是林殊。他总是不放心她。
林殊几步蹿到巷子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皱了眉。
“你不能去!你看看这阵势!”他指着谢府门口那些挎着腰刀、眼神锐利的护卫,“里三层外三层,跟铁桶似的!你混进去,不是白白送死吗?”
沈云昭的目光依旧钉在谢府那扇大门上,声音干涩:“只有今天。他摆酒,人多,乱,才有空子钻。错过今天,以后连他府门百步都靠近不了。”
“那谢珩是什么人?”林殊急得额角冒汗,“二十五岁就能爬到太尉的位置,吃人不吐骨头的主!你就算侥幸摸到他跟前,能得手吗?他那等人物,身边会没有高手护卫?”
沈云昭沉默着,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那是沈家祖传的匕首,名叫断魂,乌黑的刀鞘毫不起眼,但刀刃上淬了剧毒,见血封喉。这是父亲临死前留给她护身的,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倚仗。
林殊见她不为所动,语气更沉:“我们再等等,行不行?等我多联络几个沈家以前的旧部,或者……或者打听到阿映的下落再说?沈伯伯就剩下你们这点骨血了!”
听到弟弟的名字,沈云昭心口像被狠狠揪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决绝。
“等不了。林殊哥,我多活一天,脑子里就多演一天爹娘惨死的样子,耳边就多响一天阿映叫我姐姐的声音。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她转过头,看着林殊,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你的恩情,我沈云昭这辈子要是还不了,下辈子做牛做马还你。要是我回不来……阿映,就拜托你了。”
“昭昭!”林殊还想再劝。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伴着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一队穿着桃红色鲜艳舞裙,脸上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在一个管事模样男人的带领下,正从旁边的巷子转出来,走向谢府的侧后方。
那是京城有名的玲珑坊的舞姬,看来是要从后门进府献艺。
时机到了!
沈云昭不再犹豫,猛地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面纱往脸上一蒙,看准队伍末尾两个舞姬正低头整理裙摆的刹那,身子一矮,灵巧地一闪,便悄无声息地插进了队伍的最后。她低着头,学着前面人的步态,步子迈得又轻又小。
队伍末尾那两个舞姬似乎察觉后面多了个人,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但天色已暗,大家都蒙着面纱,穿着相似的舞裙,只觉得眼生,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以为是坊里临时加派的人手,嘴里低声嘀咕了两句,便转回头,没再理会。
林殊站在巷口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那抹刺眼的桃红色身影,随着队伍,一步步挪过戒备森严的侧门,消失在高墙之内。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谢府里面真大。
高高的院墙,一层套着一层。
沈云昭混在舞姬队伍里,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往里走。
两旁是抄手游廊,挂着灯笼,光线昏黄。
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
右手缩在宽大的舞袖里,紧紧握着那把匕首。
一路上,遇到好几拨带刀的护卫。他们站在廊下,眼神像钩子一样扫视着过往的每一个人。
领队的管事在一处月亮门前又被拦下了。
守门的护卫头领面色冷硬,查验了管事的腰牌后,锐利的目光在她们这群舞姬身上扫了一圈。
“都是玲珑坊的?人数点清楚了?”护卫头领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沈云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从自己头顶掠过。
她将头垂得更低,屏住呼吸,连肩膀都微微缩了起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其他舞姬没什么两样。
“回军爷,都是,都点清楚了,十个,一个不少。”管事赔着笑脸,语气恭敬。
那护卫头领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
管事连忙躬身,带着她们快步穿过月亮门。
直到走出十几步远,沈云昭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的内衫已经被冷汗濡湿了一小块。
总算是进来了。
宴客厅就在前面,远远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喧闹声,丝竹管弦,觥筹交错。
她们没有被直接带进正厅,而是被引到大厅旁边一处用四扇绢素屏风临时隔开的小空间里等候。
这里能看到大厅里的情形,但又不会太引人注目。
沈云昭站在屏风边缘,透过绢布上模糊的山水图案缝隙,向外望去。
大厅里灯火通明,坐满了穿着各色官服的男人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最前面主位上的那张紫檀木大椅,此刻还空着。
谢珩还没来。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张空椅子,恨意如同藤蔓,从心底疯长出来。就是那个位置的主人,让她家破人亡,让她和弟弟骨肉分离。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父亲严肃却慈爱的脸,母亲温柔的叮咛,还有阿映仰着小脸叫她“姐姐”的乖巧模样……这些画面最终都碎裂在那夜冲天的火光和鲜血里。
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瞬间清醒。不能乱!
她暗暗告诫自己,强迫定下神,在脑子里又把刚刚在玲珑坊顺衣服时,看到舞姬们排练的那几个简单舞步过了一遍。
她本是将门之女,自幼也习些拳脚,记动作不算难,但生怕等会儿上场时因为生疏而露出马脚。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身边的舞姬们低声交谈着,猜测着谢太尉的模样,议论着哪位大人曾是她的恩客,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沈云昭却只觉得周围的嘈杂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只有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异常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大厅里的喧哗声浪陡然拔高,紧接着又迅速低了下去,变得异常安静。连身边的舞姬们都噤了声,好奇地向外张望。
一个声音在前厅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甚至压过了残余的丝竹声:
“本官来迟,劳诸位久候了。”
他来了!
沈云昭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让她一阵眩晕,随即又迅速冷却,手脚一片冰凉。
她透过屏风缝隙,看见一个穿着玄色织金锦袍的年轻男子,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步履从容地走向主位,稳稳地坐了下来。
距离有些远,厅内灯火摇曳,她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轮廓,和一种迫人的气场。
那人只是随意地坐在那里,周遭的喧嚣和奉承便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
一种属于权力顶峰的,不容置疑的威势,无声地弥漫开来。
没错,就是他。谢珩。
杀意,如同出鞘的利刃,在她眼中疯狂凝聚。袖中的断魂被她握得滚烫,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立刻冲出去的**。
不行!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这里的护卫太多,他身边也必定有高手。
她必须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等他离自己足够近,近到只有一步之遥,近到能让她一击必中……
有存稿,每天9点日更~喜欢的宝子可以点个小收藏吗?[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