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春,武汉。
珞珈山上的樱花,仿佛是为了忘却山下的烽火,开得格外恣意。漫山遍野的粉白,织成一片朦胧的烟霞,将战时的大学校园烘托得如同世外桃源。只是,这空气里除了花香,总隐隐掺杂挥之不去的焦灼气息——是来自不远处的汉口、汉阳,来自报纸上日益逼紧的战讯。
江馨抱着几本厚厚的书,从图书馆走出来,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些。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她月白色的短褂旗袍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眼前难得的宁谧刻进心里。作为一所女子大学的学生,流亡至此继续学业,她比旁人更懂得这片刻安宁的珍贵。
“江馨!快来看看慕华!” 急促的呼喊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江馨循声望去,只见同学沈慕华被几个女学生围着,坐在樱花树下的石凳上,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双手紧紧抓着衣领,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嗬嗬”声。
江馨心头一紧,连忙快步上前。沈慕华是从北平来的同学,素有花粉过敏的毛病,平日里春秋时节都格外小心,今日或许是珞珈山的樱花太过繁盛,竟诱发了急症。
“药呢?慕华平时带的药丸呢?” 江馨蹲下身,握住沈慕华微颤的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问向旁边慌乱的同伴。
“吃、吃过了……不见效!反而更厉害了!” 一个女生带着哭腔说。
江馨看到沈慕华的脖颈和手背上已经开始泛起一片片明显的红疹,嘴唇也有些发绀。这是过敏重症的迹象,若不及时缓解,恐有性命之忧。周围的同学都慌了神,有的只会跺脚,有的喊着要去叫校医,可谁都知道,战时学校的医疗条件极其有限,校医此刻也不知在不在校内。
“不能干等!” 江馨当机立断,“得立刻送她去医院,或者找位正经的医生来!” 她目光扫过众人,“谁脚程快,去山下看看有没有汽车能借到?再去医学院的教职员宿舍问问,有没有教授或医生在?”
人群立刻分头行动起来,留下江馨和另一个同学扶着几乎要瘫软的沈慕华。江馨用帕子轻轻擦拭慕华额头的冷汗,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场急病可能就意味着生死难关。她想起远在前线、音讯稀疏的哥哥江铭,心头更是蒙上一层阴影。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馨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西式衬衫、外罩米色针织背心的年轻男子,正提着小巧的棕色皮箱,沿小径走来。他身姿挺拔,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清隽,与校园里常见的青涩学生或严肃教授都不同,带着明显的、来自另一个更优渥文明世界的痕迹。
许是看到了这边的慌乱情形,他脚步一顿,目光落在了痛苦喘息着的沈慕华身上。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改变方向,大步走了过来。
“请让一让,我是医生。”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镇定力量,驱散了周遭慌乱的气氛。
人群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他蹲下身,放下皮箱打开,里面是整齐摆放的听诊器、注射器和小瓶的药物,俨然一个微型急救箱。他先是迅速查看了沈慕华的眼睑和喉咙,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她的呼吸音,动作熟练而精准。
“严重的过敏性喉头水肿,需要立即肾上腺素皮下注射,缓解支气管痉挛。” 他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像是在做病情陈述,又像是在安抚众人。他从皮箱里取出安瓿瓶,熟练地敲开,用针管抽取了少量无色液体。
“按住她的手臂,不要让她乱动。” 他抬头,目光扫过,最后落在离得最近、神色最为镇定的江馨脸上。
江馨立刻照做,双手稳稳地扶住沈慕华的手臂。她的指尖能感受到慕华皮肤下剧烈的颤抖,也能闻到眼前年轻医生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清冽的须后水香气。
医生找准位置,针尖利落地刺入皮肤,推入药液。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没有一丝颤抖。整个过程中,表情专注。
注射完毕,他收起器械,静静观察沈慕华的反应。不过片刻功夫,沈慕华剧烈的喘息声果然平缓下来,潮红的脸色开始消退,虽然虚弱,但显然已脱离险境。
“好了,喉头水肿缓解了。” 他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取出纱布擦拭注射点,“还需要一些抗组胺药物巩固,并避免再接触花粉。最好能安静休息一段时间。”
“谢谢您!太感谢您了,医生!”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道谢,如释重负。
江馨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放松。她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突然出现、解了燃眉之急的医生。他看起来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面容俊朗,但眉宇间有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的西装和皮鞋一尘不染,在略显凌乱的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因他刚才专业利落的表现,奇异地融合了进来。
“举手之劳,人没事就好。” 医生微微颔首,语气平和。他收拾好急救箱,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掠过江馨,在她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眼前的女孩在慌乱中表现出的镇定与果断,留下了印象。但他并未多言,只是就病情叮嘱道:“观察一晚,若有反复,还需及时就医。”
江馨轻声道:“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敝姓张,张飞洋。刚回国不久,今日是来拜访贵校医学院的王教授。” 他站起身,从容地收拾好急救箱。
“张医生,多谢你救了我朋友。” 江馨也站起身,郑重地道谢。春日阳光正好,落在她仰起的脸上,勾勒出柔和而清晰的轮廓,一种清澈的感激和天生的礼貌得体。
张飞洋看着眼前的女孩,她不是耀眼夺目的美丽,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的温婉和临事不乱的沉静,在纷乱的战时校园里,像悄然绽放的兰草。
“不必客气。病人需要休息,你照顾好她。告辞了。”
说完,他提起皮箱,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去。背影挺拔,步伐稳健,很快消失在樱花掩映的小路尽头。
江馨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头竟有莫名的恍惚。刚才短短的十几分钟,像一段被压缩的插曲,紧张、慌乱,最终化险为夷。叫张飞洋的医生,和他身上混合专业与疏离的气质,连同空气里尚未散尽的药水味,印在了春天的午后。
一个同学碰了碰她的胳膊:“江馨,别发呆了,快来帮忙扶慕华回宿舍。”
江馨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俯身和同学搀扶起虚弱的沈慕华。温暖的春风吹过,卷起漫天粉白的花瓣,如同下了一场柔软的雪。江馨的心,却不像春光般明媚无忧。兄长的安危,国家的命运,以及看似美好却脆弱不堪的平静,都像远处传来的沉闷声响,敲打在她的心头。
[狗头叼玫瑰]略略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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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春光与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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