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兴和公主从陛下的书房走了好一阵,书房里突然传来一片破碎声,众宫人皆跪地请陛下息怒。
“她竟还想要——还要和那罪人——不孝子!——”
“她的眼里还有没有她的父亲,有没有她的母亲!”
“陛下——朕的女儿称朕为陛下!!!——”
杨震跪在陛下身旁,听着一位父亲近乎哽咽的怒吼,知道他为保全自己心爱的女儿作出的让步,可并未得到一丝亲近,却与她越发疏远的痛苦。杨震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陛下作为一位父亲的辛酸,他心疼陛下,也心疼安宁。
“陛下,公主只是最近经历了太多事情,身心俱疲,才一叶障目,她会明白陛下爱护她的苦心。”
“朕希望她能明白,可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内侍不出声息地将地上的书本奏折和打碎的器皿收拾好,书房恢复了平静,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战紘又批了些奏疏,看了看窗外,去柜子里拿出了一块令牌交给立于身侧的杨震,命他去刑部密牢提罪人顾心来见。
原来那日待公主和陛下前后病倒,行刑的禁卫也未再施刑,探了罪人的鼻息脉搏,发现尚未杖毙,只得报予皇后定夺。皇后听顾心未死,心下留了一念,便命人将顾心收押至刑部,派了医官医治,说要务必保他一命。战紘醒后得知顾心竟未杖毙,怒斥皇后,皇后说不忍安宁知顾心已死而丧失求生意志,只得先保他一命以待陛下处置。战紘听皇后所言,想着安宁那日决绝赴死的神色,也怕在这关键时刻若杀了顾心便是动了她的命门,可战紘绝不能再失去这个女儿,因此也未再理会,只将顾心关入密牢,不许任何人知晓。但战紘没想到安宁竟每日为这人寻死觅活地折磨自己,气愤至极,亦命人每日对顾心施以鞭刑,女儿因他受苦,战紘便让他加倍偿还。可他怎么能容忍这个罪人就这样毁了他刚过及笄的女儿,他定要让安宁远离这个让她不认君父,不顾自己性命的人,他要让那罪人把心还给安宁,把女儿还给自己。
杨震进了密牢,见狱卒身后的顾心蓬头垢面,面色惨白,衣服被鞭得稀烂,只是伤口均已结痂,尚没有血腥味。因要提人面圣,遂命狱卒为他清洁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再着眼一看,此人虽身在牢狱近一月,受尽刑罚,又历了各种生离死别,却仍未能看出目光里有任何悲色,甚至仍有些天生自带的温柔意味,只是那憔悴瘦弱的样态倒是让杨震觉得似曾相识。杨震带着顾心一路无话,到了战紘的书房。
“罪人顾心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战紘要仔细看看这个让自己女儿连命都不要的人。顾心抬首低目,虽面有病容,但神色和认罪那日并无不同,从容依旧。这并不是战紘想看到的,他的女儿身心俱伤,竟是为了这样一个无心之人!
“你的父母已死,却不是朕的白绫赐死的。——
“传旨的人回报,你母亲像是急症而亡,你父亲则是服毒自尽。——朕已命人将你父母就地葬了。”
“罪人谢陛下宽仁,让罪人父母得以入土归安。”顾心全身轻颤,拜地伏首。
“朕葬了他们,是因你父母本是我大兴的良民,听说你父亲平日行医治病,多有仁心。——但他们的死,却是你造成的。”
“罪人不孝,万死难容。”顾心听及父母,即使再想得超脱,却也未能越得过伤痛。
“你是不忠不孝,死上万次都不够,但你可知朕为何留你一命?”
“罪人不知。”
“你不知?!!——朕的女儿,竟会为了你,为了你的父母要去死,还让他的父亲在她死后鞭尸,以偿了你们的命!!!她为了见你,每日寻死,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不顾及君父,不顾及她已逝去的母亲,你在这里告诉朕,你不知!!!”书房里又传来一阵破碎声,茶杯正正地砸在顾心面前,碎片伴着茶水散落一地,而顾心的泪亦悄悄融到了一片散落的茶叶上。
“安宁是朕最珍贵的女儿,朕绝不能失去她,为了她,朕可以留你一命,但朕绝不容许你在此毁了她!——”战紘已然站在顾心身前,他恨不得将这个跪在脚下的人千刀万剐,却不得不留他一命,只是为了女儿能不再那样折磨自己。
“明日你去见她一面,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朕绝不会再允许你伤害她,朕更不能允许她再因你而伤害自己,明白吗!”战紘指了指桌上一角明黄色的绢布,对杨震道:
“念给他听,让他滚!”说完便越过顾心,一脚踏出了书房。
“禁卫顾心,未守其职,护主不利,不忠不孝,枉为臣子。着拔除禁卫羽翎,除为贱民,流放伊犁,永世不得离守,明日午时启行。”
“罪人顾心领旨谢恩。”
旨义未有半句提及公主,明显是顾及公主名誉,不想留人置喙,而伊犁则是最边远穷恶之地,流放者皆为重犯,在那里服刑,虽暂存一命,也和处死差不多了。可知明日顾心和安宁所见,既是生离,亦是死别。
顾心关在密牢,又身系安宁,杨震遂亲自将他带回。因来时是去陛下书房面圣,所以顾心并未着囚衣,身上亦未被锁链拷住,杨震只在他身后看押行走,竟恍惚有在禁卫营训练时的场景晃过。密牢已至,面对此将离将死之人,杨震不禁言道:
“此前看你在考核中忠勇有嘉,募者亦荐你忠孝仁厚,才将你选入兴和宫,未曾想此举竟害了公主。”
“罪人有负统领信任。”
“公主因你所受之苦,远超你的惩罚,望你知此恩德,明日之见,好自为之。否则,便是违了旨义,我也定让你生不如死!”
顾心抬首看着统领,深鞠一躬,便被狱卒带了进去。杨震看着他仍旧从容的背影,心中各味杂陈。他一面恨这个狂悖之徒伤害公主至此,一面却隐隐嫉羡此人竟牵动着他心底守望之人的心,他永远忘不了那日安宁面对着身受杖刑血肉模糊的顾心,脸上露出的那样决绝赴死的安心的微笑,那个刺痛他心底的微笑。
安宁离了战紘书房,便去了慧安殿,直到第二日辰时方回。战紘自修建慧安殿以来,除了安宁,从未准过第二人踏入此地,宫人们每日洒扫完毕便需退出。这里的陈设仍和安宁小时候来时一模一样,只不过她小时来时,不知道那画中的女子就是她的母亲,不知道摆在一侧的软盔正是母亲的战袍。事出之后,她便问过阿姆母亲的事,从阿姆处知道了母亲姓沈名慧,母家是曾经的一方诸侯,母亲是家中独女,因此亦如男儿一样是位守护自家城池的将军,母亲善于谋略,往往以策致胜,后来母亲与父亲于战场结缘,挟其家军归于父亲,由此既成为他得力的军师,又是他最爱的妻子。奈何天不随人,母亲却在大兴建立前的最后一战结束后难产而死,魂丧伊犁。阿姆说当时母亲受叛徒欺骗,以为父亲已战死,遂突然血崩,坚持了两日亦未顺利生产,后父亲得胜归来,母亲凭着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将自己诞下,留下安宁两字便去了。她看着画中那美丽的女子,默默留下泪来。对于这个只在出生时见过的母亲,安宁并没有多少孺慕之情,而更多地是感动于这位勇敢承担守家护国重责的睿智女子,在得遇真爱时举家偕归的勇气。她为了爱的人可以拼尽全力,即使为他们的孩子献出了生命,却仍期盼活着的人一切安宁。她的母亲是一个竭尽生命去爱的人,是那样鲜活而自由的人,也正是自己想成为的人。安宁由此更坚定了对顾心的爱,在她知晓顾心还活着之后,便决心一定要守护住这份爱。他的父母已经因自己而死,她已欠了他太多,她定要尽一切力量守护住顾心,要和他永远在一起,因为只有这份爱才能弥补他们所经历的伤痛,才能驱散那些鄙陋的不堪,照亮眼前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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