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再次醒来,已是酉时。她睁开言看着自己的帷幔,羞红了脸,以为自己真的喝醉了,而顾心真的像之前说的将她那样抱回了兴和宫。她裹了裹被子,回忆起刚刚被顾心抱着的感觉,真好,又坐起身来,低声清唤顾心,却无人应答,又掀开帷幔唤了声,只见侍女鱼贯而入,便要上前侍候,安宁让她们带顾心进来,可侍女一听顾心的名字,又如以前一样,一个个跪伏在地,只说不知。安宁觉察不对,起身便向外间走,侍女们见公主还未更衣,连鞋子也未穿上,唬得拿起衣裳鞋子就追了出去。安宁逢人便问顾心在何处,将兴和宫大大小小的房间院落都寻了个遍,也未见到顾心人影,立刻让人准备车驾,带她去刚才的庭院,车驾的侍卫亦皆跪伏于地,说刚刚并非是他们护送公主去的,因此确实不知公主要去的庭院在哪,安宁急得取了那侍卫的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问,他亦说不知。气得安宁命侍卫按她记忆中的方向驾车,却怎么也到不了刚才的地方,便径直去了战紘书房。此次安宁既未让人通报,亦不顾内侍阻拦,硬生生地闯入了进去,而里间正有大臣进见。战紘见自己的女儿身着中衣,胡乱踏着鞋子,衣冠未整地冲他奔来,气得站起身指着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三大臣看得目瞪口呆,见陛下此状,立刻匆忙施礼便向外退。杨震刚刚从刑部回来,立在战紘身侧,见安宁如此,慌忙上前去拦,却未敢近身,不到一时,大臣们已退,而安宁已至战紘书桌前大声问道:
“他在哪!!?”
“你这是要干什么!真是疯了!”
“你们将顾心藏哪了!!?”
“放肆!——衣冠不整,大呼小叫——侍候的人呢,都死了吗!!”战紘刚说完,两个侍女立刻从门外低身跑进来,手里抱着公主的衣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还不快给她更衣!”侍女听毕,颤抖起身,慌忙为公主穿衣,安宁只是不理,依旧大声问道:
“顾心在哪?他在哪?我要见他!”
“你若再如此,朕立刻将他杀了!!!”
“我说过,他若死了,我便陪着死,你大可先把我杀了,再去杀他!”侍女们替安宁整理好衣裳正要退下,听到公主之言又吓得半死。
“你!!!——”战紘已气得发颤,直坐到椅子上,对杨震说道:
“去,立刻传书,命人杀了他,杀了他!”
杨震只得拱手应是,心中却不想离开,他知道若如此,安宁真的会陪着那人去死,他下意识地扶着身侧的刀剑,不敢再让安宁如以前那般自伤。
“你要去哪?传书?他出宫了?你们让他去哪了?”安宁用身子挡住杨震,又一直追问顾心的下落。
“朕已将他流放伊犁,此生不得离开。朕留了他一命,全都是因为你,战宁,朕告诉你,你若再敢如今日这般,朕立刻传书押送他的狱卒和各个驿站杀了他!”
安宁听毕,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战紘立刻让杨震跟着,无论她做什么,千万要拦住她。安宁出门便命车驾带她出宫,被杨震拦下,安宁什么也没说,立刻下车向宫门走去。杨震上前拉她,被安宁呵止,只得命禁卫围住去路,让安宁去无可去。此时天色已黑,安宁觉得四周都是黑墙,可怎么也冲不破,便又去夺杨震的佩剑,却再次被他拦下。顾心又骗了她,而且是彻彻底底的骗了她,他竟是真的放弃了自己吗?不可能,一定是被他们逼迫的,是被父皇,被杨震,被这一层层的黑墙逼得离开了自己。她定要冲破这个囚笼,定要去找顾心!安宁使尽全身力气冲向黑墙,可那些禁卫得了命令,就像铁石般如何也不躲闪,安宁在这黑墙中左右冲撞,终于晕倒在地。
“顾心!”
“安宁!”
安宁见顾心在等她,便跑上前去紧紧抱住,顾心捧起她的面颊,深情而热烈地亲吻着她,炙热而甜蜜的吻让安宁迷醉,久久不肯睁眼,便又听顾心在耳边说道:
“我们喝些酒好吗!”
“好。”
安宁遂被顾心抱起到桌边,两人相互依偎地喝着酒,却见顾心起身说:
“安宁,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爱自己——”还未说完,便被周围的人押着出去,安宁慌忙去拉顾心,让那些人走开,可顾心却被越拖越远,自己亦被一座座黑墙笼罩,眼前迷蒙不清,半步都走不出去,只能看到顾心的身影慢慢消失不见。
“顾心!别走!顾心!——”安宁猛地在床上大喊,乳娘见公主满身是汗,立刻和侍女们上前擦汗换衣。乳娘眼中泛泪,本以为前些天公主已精神大好,每日再不寻死,终于放下心来,没想到今日却又像此前一般。
“今日又是出了何事?公主怎会如此?”乳娘今日未全在兴和宫,只记得上午去见了顾心,下午时公主便醉酒睡着了,怎这会儿又会这样?遂轻声低问侍女。
“公主今日在宫中寻不见那人,便又这样了。”
“不是上午方见过吗?怎么又寻不见。”
“陛下——陛下好像将那人流放出宫了,去什么伊犁,公主要出宫去寻,便又是如此了。”
乳娘听毕,也只是呆望着床上刚刚梦魇的公主,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只一个月,公主便会变得如今这个模样,却仅仅因为一个禁卫。她心疼这个自小奶大的孩子,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来帮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天上的慧主能保佑公主别再出事了。
次日起身后,安宁如昨日一般跑去宫门,却又在半路被禁军拦截,最终被强送回兴和宫。战紘无法,只得行了宫禁,让安宁不得出半步,且又派了一倍的宫人去看顾。兴和宫又恢复到此前的样态,公主每日只在变着样子的寻死,宫人们便每日提心吊胆,防着公主自伤。就这样过去了半个月,一封奏疏终于让兴和宫彻底陷入了真正的死寂。
那日正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皇宫里按惯例挂上各式彩灯,摆了夜宴,看上去一片祥和,然而在这表面繁华的背后,却满溢着令人战栗的阴冷气息。宫宴中,诸臣朝贺,陛下与皇后列于上首按礼回应,五岁的小太子亦端坐于皇后身侧的案桌,可唯独缺了每年中秋宫宴上最惹陛下开心的安宁公主。虽然陛下身侧的位置空着人,但桌面却依旧摆满了安宁平日最爱的吃食。由于陛下严令宫人禁言公主之事,因此朝中诸臣多不知公主已被禁兴和宫半月有余,那日在书房撞见公主异态的二三人也不知内情,只怕为自己招来祸患,均闭口不言。除了兴和宫上下,其它宫的宫人也只知公主近日在兴和宫受罚,陛下每日不悦之类,禁卫营禁言皇家诸事更是铁律,因此宫中现在虽人人小心翼翼,却大部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宫宴未行至一半,战紘便借酒醉提前回去休息,命皇后和太子继续主持。回至书房,战紘再次拿起今日上午接到的一封驿站奏疏,翻开看了看,便命人摆驾兴和宫。
他上次来时,已是七日之前,兴和宫宫禁的守卫慌忙来报说公主吞了金饰,战紘听罢眼前一黑,立刻前来,已见安宁双唇发紫,闭口紧崩,呈窒息样貌。好在李太医及时救治,公主方才将卡在食道的金饰吐出,挽回一命。战紘看着全无生气瘦骨嶙峋的女儿,竟恍惚像看到十几年前躺在军帐里奄奄一息的慧儿,心中更加悲痛,默默地在床边守了一夜。慧儿忌日那天,战紘就已在慧安殿内将自己关了一日,问慧儿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他错在哪呢?错在惩治了那个胆敢勾引女儿的禁卫?他想让慧儿教他如何做,可却怎么也得不到回应。战紘累了,他不想失去了慧儿,再失去慧儿留给她唯一的宁儿,罢了,怎样都好,那个罪人再如何伤她,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他让杨震传书各驿站,待顾心一到,立刻将人快马送回宫中。杨震领命传书后,又即刻去了兴和宫告诉安宁,可安宁只是不再相信他们说的任何话,将他赶了出去。杨震又将陛下之命告诉了公主乳娘,乳娘劝安宁定要相信陛下,至少别再虐待自己,就算为了见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命。安宁这才强打了些精神,未再自伤,但对什么都厌厌的,全然不理会,只每天枯坐于兴和宫门口等着,见人没有回来,便回屋里躺下,第二天早上又出来等。宫人们见公主本觉得公主已渐渐转好,但后来见她每日如行尸般呆坐,亦胆战心惊。一日外面下着暴雨,公主竟也在那里等着,宫人们遮伞都无济于事,眼见公主已全身湿透,最后让武侍扛着回了屋,结果安宁连连发热了三天,待退烧后又出去等。众人苦劝无法,也只能时刻在边上守着,生怕又出了事。
安宁在外院看着圆圆的月亮,想着顾心是不是也正映着月光在回来的路上。她确实不相信杨震,不相信那位陛下,她只是相信顾心,相信他说要和自己一直在一起,相信只要顾心没有死,他总会回来,无论多艰难,无论路程多远,他都会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然后跟她一起度过此生。正想着,突然听到外面有车驾的声音,真的是顾心回来了?她立刻迎上前去,却见到了陛下的车帐,转身便走,还没进内院,就听后面传来的声音:
“站住!”
宫人们早已在外院跪了一地,安宁却罔若未闻,依旧径直向内院走去。
战紘手里握着奏疏,见安宁未停,也未再言语,只随后进了屋,坐在堂前。
“去叫公主出来,告诉她是顾心之事。”
“是。”公主乳娘伴着一种宫人战栗应道,便回里间去请,过了一刻,方见安宁走出,在战紘面前站定。
“顾心在哪?”这是战紘这两月以来听到安宁跟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朕不想失去慧儿留给朕的唯一一个女儿,所以前几日朕已命人传书驿站,让他回来。”
“我要见他。”
“这是驿丞呈来的奏疏,今日方到,里面有他的消息,你看看吧。”战紘命人将奏疏递了过去,又命武侍和宫女护在安宁身侧。
安宁看到明黄的奏疏,心下一颤,这里是什么?顾心的消息?什么样的消息会通过驿丞来报?她不敢想,不,或许是顾心逃离了狱卒的守卫,独自返回的消息——她定了定,将奏疏翻开,从第一个字看到了最后一个字,连看了两遍,又瞬间将它扔了出去。
“这是假的,这奏疏是假的,你骗我!你骗我!”
一旁的武侍怕公主激动自伤,已将她驾住,安宁动弹不得,只一直挣扎着重复那几句话。
“朕也想骗你,骗你他还活着,朕已让他回来,可上天却不让,宁儿,天道不可违。”
原是驿丞前几日接到陛下之命,便等那批流放罪人到达后遵旨而行,然而等到的却是场天灾。因为要到达此处驿站前需途径几座险山,恰巧那几日接连暴雨,甚是难行,结果途径一山体脚下时,正遇滑坡,很多人被泥水淹没,而顾心和他身边负责押送的狱卒则均被滚落的大石砸重,尸体已面目全非,通过狱卒的衣服才最终确认三人身份。驿丞得知后,立刻上了奏疏,也是因当地暴雨阻隔,奏疏今日才被送至战紘面前。
“这不是真的,不是!”
安宁的悲泣在整个兴和宫回荡,就连刚刚还明亮的圆月,也不知被哪块乌云遮蔽了。
“顾心!你在哪?”
“安宁,我在这呀!”
“下雨了,快离开这,我们回去吧!”
“我正采药呢,你吃这个就会好了,你先回去!”
“顾心,石头,快,危险!”
“啊——!!!”
安宁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夜里。她做了很多个噩梦,而所有梦的结局都是顾心被大石砸得粉身碎骨,每次都吓得她一身冷汗。但更让她害怕的是,这不是梦,而是真的。
“顾心真的死了吗?”
“他死了,但你不能,宁儿!”战紘在安宁床边坐着,话语中除了命令,竟还有恳求。他绝不能失去宁儿,绝不能。太医只为公主开了安神药,心逝之症,又如何用药呢。安宁喝了药复又睡下,什么也没再说。
自那之后,安宁便未再从床上下去,她醒了之后,便只是流泪,喂了些粥食,又全都吐了出来,只将将喝些水,却是一个字也不说。眼泪哭干后,就昏睡过去。待一睁眼,便继续哭,起初还能喝些汤水补药,到后来连水也不喝了。战紘每日都去看她,见她连水也喝不下,伤痛气郁,竟在一日早朝上吐血晕厥,吓得众臣忙宣太医,这才及时救治。战紘知杨震自小和安宁一起长大,也许会劝得她一些,便让杨震时常去看望,可当他看到安宁行将就木的模样,又怎能说得出话来,只是喂她喝些补药汤水,却全都吐了出来,后来也只跪在床边给她讲小时候的那些事情,讲他们一起读书,一起练箭,一起在大学士的书册上画乌龟,在校场树上偷鸟儿的事,讲着讲着,便痛哭起来。皇后也经常来看,却只是流泪叹气,亦是无法,如儿见长姐如此,害怕得大哭,直拉着太医救她。就在众人皆以为安宁公主就会这样香消玉损时,兴和宫却来一位救命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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