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槿思虑重重地回到药铺,天色已经渐暗,老掌柜数落他一番,以晚归为由罚了他五文钱,只给他十文钱便要打烊。
正在朝槿思绪恍惚打算出门时,楼上传来了几声脚步,他一抬头,便见易瑶懒懒地倚在栏杆上,摇着那把不离手的扇子,瞧着他,话却是对老掌柜说的。
“廖叔,李槿虽晚归拖迟了打烊,但念在初犯,先饶了他这回吧。”
易瑶何时知道了他的化名?朝槿满腹狐疑,但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谢谢老板,李槿今后定不再犯。”
廖掌柜点点头,将扣下的那五文给了朝槿。
还没等朝槿细想刚才易瑶那一番目的,门外便传来了争吵声。
一个衣衫褴褛满头虱子的乞丐在和从舟争抢一个纸包,那纸包不可谓不眼熟,正是辛昌药铺扎的药包。
“你这乞丐,别抢我东西。”从舟并不想大肆声张,不想这副谨慎模样反而让乞丐更加理直气壮。
他大声嚷嚷:“这是我先捡到的,那就是我的东西。管他地上躺的,天上飞的,只要是无主之物,那通通都可以是乞丐的东西!大家说是不是?”
周围的人纷纷围上来看热闹,而辛昌药铺里的人更是不例外。
从舟心知不该再与这乞丐缠斗,但也实在舍不得药包里的名贵药材边角料,一时间两难。
“从舟,你何时买了药?”廖掌柜人虽老眼却不花,一眼认出药包出自辛昌药铺。
从舟难以回答,一个失手,便叫那乞丐把药包夺了去。岂料乞丐抢了药包,还没跑出两步,药包里的甘莲子便从破口里倾泻一地,人群哗然。
“这么多甘莲子!”
丰庄城无人不知这甘莲子卖得贵,不少人都蠢蠢欲动想要捡。
“住手!这甘莲子是出自我辛昌药铺,我看今日谁敢拿走!”易瑶款步走出,声音不大却十分响亮。
众人包括那乞丐在内,无一人敢再动。易瑶收回凌厉眼神,看向从舟:“从舟,你去把甘莲子捡起来,一粒都不能少!”
人群外的一位粉衣女子,定眼看着从舟匍匐在地上,从路人的脚下将甘莲子一粒粒捡起,然后揣在怀里。
“真是傻!”她将衣袖一挽,冲过去跟着一起。
“若桃,你怎么会在这?”
若桃一言不发地捡完了所有散落的莲子,看也不看从舟一眼,便走进药铺,将莲子悉数放在了桌上。
从舟也紧随其后将莲子放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若桃。
“对不起,易老板、廖掌柜。这甘莲子是我从店里拿的,我不问自取,是为盗。您报官抓我吧!”从舟朝易瑶噗通一声跪下。
朝槿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忍,又没有立场替从舟说情。
廖掌柜在这堆甘莲子里挑挑拣拣,复狐疑地说:“不对啊,我每日清点甘莲子,并未有缺少,你这莲子是从哪来的?”
“我每日上二楼喂鱼时,都会扣下一些干瘪的莲子,积少成多。”
廖掌柜一听,气得吹胡子瞪眼:“好你个从舟,照你这么偷,我们药铺得损失多少银子,我看还是报官解决吧。”
又听一声噗通,若桃也跪下了:“不是从舟的错,是我怂恿他偷的,该抓的是我。”
眼前的姑娘让廖掌柜很是眼熟:“你是城南朱先生的孙女?”
若桃点头。
“朱先生当年开乡学,惠及多少读书人,他的孙女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若桃听得面色惨白,从舟连忙出声辩解:“若桃没有怂恿我偷盗,是朱爷爷卧病多年,家中积贫吃不起药,我才动了这种歪心思。”
朝槿在一旁,听得越发气结,易瑶将他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
察觉到易瑶的目光,朝槿看了过去,但她好似一直看着地上的从舟和若桃,并未在意他。
“易老板,廖掌柜,李槿愿为从舟赔偿他造成的损失。”
在场的人都看向了他,打量的目光几乎快将他里外穿透,无人面上不写着质疑和讥嘲。
“李槿呐,你一日才赚十五文,要替这小子赔偿,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吧。一钱甘莲子,就得一两银子。这些甘莲子虽然干瘪,也得花上四五两。”
“这是五十两,掌柜的再算算总账,明日我一定还上。”朝槿利落地将昨晚刚赚到的五十两银子按在桌上。随后朝易瑶一拜:“易老板宅心仁厚,不要报官了。”
易瑶被他的举动惊到,愣在原地连扇子都忘了摇。
回过神来,人已经出了药铺走得没影了。
“易老板,您看?”廖掌柜将银子交给易瑶。
“那就按李槿说的,此事就此罢了。我还有事,店里就交给廖叔你打理了。”易瑶纳下银子,也走了。
廖掌柜把桌上的甘莲子用新的纸包好,递给他:“从舟,虽然易老板不打算追究,但你也不能继续留在辛昌药铺了,你且去另寻出路吧。我们要打烊了,张财,去把灯笼熄了。”说完便不再看他。
“感谢廖掌柜的照拂。”从舟接过药包,珍重地朝他跪拜作别。
走出药铺,身边的若桃一言不发。从舟将药包交给她,却发现姑娘的眼眶已经盈了泪水。
“若桃,你怎么了?”从舟想替她拭泪,却又想起自己的手刚刚撑过地面,连忙在衣服上擦擦,一时手足无措。
若桃看到他的窘样,自己捏起衣袖擦了擦脸:“你这傻子。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纷纷暮雪随着药铺最后一盏灯笼落下。
“没事的。”从舟解开棉布褂子,披在若桃的肩上。
“这钱,我和你一起还。”若桃发丝染雪而眸子清亮,“还有刚刚在药铺解围的那位大哥,这钱也决计不能让人白出。”
“那位大哥叫李槿,平日里不常说话,但是本事过人,没想到他竟愿为我们仗义疏财。”从舟沉吟片刻,拍了拍若桃的肩头,“我去找李大哥,若桃你先回去吧,一路小心。”
“好吧,黑雪天,你当心点。”
“放心好了。”
……
朝槿拿着再度空瘪的钱袋,在路边对付了一顿菜叶拌饭。
没想到,昨夜刚赚的五十两今日又物归原主了。
小二抓着抹布在朝槿旁边那桌反复擦:“客官,快点呗,下雪了,我们要打烊了。”
“怎么你们打烊这么早?”
“冬天打烊要早一些,何况今天还下雪了,没生意做当然打烊早。”
“你这话说的,我这就不是生意了。”朝槿把饭碗一搁。
小二看着他的菜叶拌饭,哦不,是两文钱的剩菜拌剩饭,欲言又止。
“李槿大哥。”从舟走近,方看见他碗里的残羹冷炙。
“从舟?”
“李槿大哥,多谢你方才仗义相助。”
“无妨,”朝槿本想搪塞他几句,又见他眼里的真诚,只好思量着说,“我也曾蒙人救济,刚才也只是随心而为。”
“今日之恩,我从舟定当结草衔环以报。”风雪将眼前小伙的发丝扬起,一双眼眸晶亮。
朝槿闻言愣在原地。曾几何时,他居高临下,任人跪在脚下凄厉求饶,也未曾心慈手软,最后落得“不得好死、绝无善终”的怨咒。而眼前竟有人要结草衔环报答他。
朝槿状似木然地站起来,扭头就要离开。
“李大哥,你先别走。”从舟追上来。
“我为何不能走。”朝槿推拒着,恨不能直接三两步跳上房顶。
“我看你刚才在用膳,想必并未饱腹,不如去我家……”
“不用了,我还有事。”朝槿加快了步伐,任从舟再也追不上只得放弃。
“吃顿饭罢了,为何要躲。”
……
朝槿蒙着面去到了辛昌药铺二楼。
屋内燃着的炭暂时驱赶了外面的寒冷,易瑶一袭绛纱罗裙,正坐在圈椅内,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玩弄着琉璃盏里的鱼。
见朝槿又这般轻巧地落在二楼,嘴角扯起一个弧度。
朝槿拱手:“易老板,我是来领今日的任务的。”
“今日不送货。”
短短五个字令朝槿心情一时更为沉重。
“不过,有另外一件事。”易瑶把茶盏放下,从袖口里摸出一个银元宝。“这个是你的了。”
朝槿眼眸闪动,总算反应过来,今日他将整枚银元宝直接拿出有何不妥了。易瑶几乎毫不费力就看穿了他的伪装。回想自己之前潜入二楼偷盗,岂不是也得被赶出辛昌药铺。他心里乱成一团麻,面上却不敢有任何表现。
见他迟迟没动静,易瑶站起来,两三步走过来,抓起了他的手。这个举动令朝槿瞪大了双眼,差点没忍住反锁她的手臂。
“拿着。”易瑶将银元宝放入了他的手中,便松开退了几步。
“易,易老板……”朝槿抓着银元宝,不知作何反应,“你这是?”
“今日任务的定金,事成之后,还有重酬。”易瑶一边说着,一边披上一件濯绛色的裘装。
“什么任务?”
易瑶睨他一眼:“总不会是将你卖了,你且跟我来便知。”
二人在夜色中飞快赶路,易瑶将他带到了城里的一处破落宅子,他们并未走正门,而是从一处暗道进入,宅子里只几间厢房和一口天井,此时月色正从天井洒进来,衬得空荡的宅子愈加死寂。
朝槿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误入贼窝,重操旧业,干起了老本行。
“易老板,你不会是要……”他低声问道。
“这是我的宅子。我要你守在此处,不论何人以何种方式进来,统统格杀。”易瑶不知何时搬出来一个椅子,拂去上面的灰尘后,泰然坐下了。
朝槿心里对守宅一事颇有疑惑,但是为铜雀楼效命这么些年,他自然明白沉默是金的道理。遂点头,按下不表。
夜渐渐深了,易瑶阖着眼倚在椅子上,似是睡着。朝槿站得笔直,双手抱着,实则右手轻轻摩擦藏在左袖里的短剑,注意着屋子周围的风吹草动。
突然在墙根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有人翻墙而入。
几乎是同时,朝槿拔剑刺去,将那人从墙上挑下。来人发出一声惊痛的惨呼,眼见银亮的短剑抵着自己的眉心,忙不迭开始求饶。
“英、英雄饶命!”墙根处无光,朝槿只看见此人抖作一团,看不清面貌。但是念及易瑶的吩咐,他提剑直接斩下。
“啊!”丝毫不留情的一剑刺中的竟是那人的肩膀。他倒是顽强,打了两滚,躲过了致命伤害。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给你钱!我有很多钱,啊!”回应他的只有那把剑。
还是熟悉的感觉,一股腥味涌上鼻尖,朝槿眼前一片血红,他一脚把那人的腿踩住,要杀此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正举刀欲落下,身后却传来一声喝止:“先别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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